顾励说“张慈儿于耿崇明有救命之恩, 耿崇明刺杀朕, 乃是为了给张慈儿报仇。他知恩图报, 有豫让之侠义,朕又何妨效法赵无恤之大度饶他一命,有何不可你们问皇家天威, 朕饶此人一命,皇家天威非但不会有损, 黎民百姓反而更了解朕爱念他们的仁心;你们问后楚法度,既然我这个苦主都愿意息事宁人,此事又何必诉诸法度呢”
    众臣们一时间哑口无言。
    穆丞相跪下道“陛下心地仁慈, 胸怀宽广,老臣为天下百姓谢过陛下”
    顾励对刺客们说“你们走吧。朕已下令免税三年, 现在回乡, 还能赶上春种。”
    侍卫们退开, 让刺客们站起来。
    叛军两万人中,听闻顾励免税的消息时, 便跑了一部分,听闻顾励愿意赦免他们的罪过, 又跑了一部分。这十七八人,都是跟随耿崇明许久的部下,愿意为成全他的报答之心前来出生入死, 原以为今天是有去无回,可万万没想到,皇上居然就这么轻饶了他们
    刺客们有的忍不住, 涕泪交流,跪在地上向顾励的法驾磕了三个头,虽然看不到法驾后的身影,那声音却是清晰温柔。顾励说“好了,回去之后,好好生活。朕非但不计较你们的过错,还要让你们做朕的耳目。你们的家乡若有贪官污吏欺压百姓,都可前来京城找朕告状,朕一定为百姓做主。”
    刺客们四散而去,只有耿崇明仍在原地,遥遥看着顾励的法驾。
    有人催促道“耿崇明,你还不离开”
    耿崇明叹了口气,问道“陛下既然连我等都能原谅,为何不能放张将军一条生路”
    顾励说“张慈儿并非是朕下旨刺死,他乃是意外死在狱中。只不过你问朕为何不能放过张慈儿一条生路,那么朕问你,张慈儿破真定,杀周闻深一家,周闻深公忠体国,又何罪之有”
    耿崇明一震,沉默良久,方道“我知道了,一切都只因立场不同,无分对错。反倒是我,张将军被俘时只为自己逃命,不曾回援救他,现在前来行刺,又不管兄弟们的性命。往前一步,退后一步,全都是错”
    他说罢,忽然抽出侍卫的佩剑,划向颈间
    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顾励反应不及,一声“住手”含在嘴里尚未吐出,只听叮地一声,一枚石子弹来,将佩剑击落在地
    高手啊
    顾励在周围寻找弹石救人之人,无果,就听见穆丞相劝道“你又何必如此固执你为张慈儿赴汤蹈火,已经报答了他的恩情了,往后这条命,就是陛下给你的,你就好好活着吧”
    耿崇明苦笑一声,跪下来,朝顾励的法驾磕了三个头,亦洒然而去。
    顾励问道“方才击石射剑之人在何处啊”
    队列中走出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模样俊秀可爱,居然是曾经给顾励留下过深刻印象的监生谢莲。
    谢莲向顾励行礼道“请陛下恕罪,是卑职冒进了。”
    顾励咦了一声,问道“谢监生也来了么”
    穆丞相解释道“谢监生目下在礼部任清吏司郎中。”
    顾励哦了一声,原来如此。这种下层员吏升调,一般由吏部尚书拟定名单,穆丞相做主便是,是以他都未注意过这事。以谢莲在守城之战中的表现,提拔他一监生为清吏司郎中倒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想想谢莲一身武艺,放在礼部有点浪费了。
    顾励说“谢主事武艺高强,身居清吏司郎中实在是屈才了,着擢升为御用拱卫司御前侍卫。”
    谢莲跪谢。
    左世爵盯着谢莲,眼神冷然。
    队伍稍加整饬,继续往前走。顾励慢悠悠地吹着小风,明日开始便是阴雨连绵,这柔婉的春风,吹得一时是一时啊。
    就在昏昏欲罪之中,终于到了京畿兵营。礼部都已经安排妥当,兵营内外齐整肃穆,等着顾励到来。
    顾励忽然发现,他这样很不好。
    事先安排下去,这些士兵们需得提前准备,说不定一早便在这里候着了。而且他想看的,想问的,全都是礼部与司礼监事先安排好了的。他这样,和现代那些大张旗鼓搞视察的领导有什么区别
    以后若要视察,最好轻车简从。只不过他只是到京城里走动,都要被言官们上疏劝谏,想私下里来军营看看,恐怕不容易,这一点行动自由,需得想办法为自己争取。
    短短数息之间,他已经想到了许多。顾励从銮驾上下来,兵营守备前来相迎。这些守备们都是宦官,后楚与明代一样,宦官渗透到了行政、军事机构的各处,是以宦官数量庞大,早不是开国时仅仅几百人便可应付的了。顾励倒是想把宦官收回宫内,把权力还给外廷,但现在手头有更要紧的事,这事又复杂,便暂时搁置着。
    顾励由众人引领着,在军营里巡视。
    顾励慰问了上次守城之战中负伤的伤员们,又问他们,户部下发的抚恤银有没有领到,领到了多少。士兵们答道“回禀陛下,都领到了,阵亡的将士,每人二十两,受伤的,每人十两,并十匹绢。”
    顾励放下心来,和将士们一起操练了一会儿,出了些汗。
    顾励问杨鸿见“小谭呢,怎么不见他人”
    杨鸿见没想到他还惦记着小谭,让兵营统领去把小谭叫来。不一会儿小谭来了,先向顾励行礼,顾励先是问他在军营中待了几年了,老家哪里的,原来他与杨鸿见是同乡,难怪杨鸿见对他多加照拂。
    顾励又问他“抚恤银收到了吗”
    小谭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十两银子,并十匹绢,分文不少。”
    既然小谭也这般说,顾励便放心了,又在兵营中看了一会儿,便打道回宫。
    巡视兵营之后的几天,雨下个没完,气温也再一次下降。谢莲被顾励带进宫里来,编入皇城禁军,顾励见过他几次,这个年轻人一直都是一副笑眯眯的好脾气模样,顾励对他颇有好感。
    王正贪污内帑案审到了尾声,内帑追回了一部分,至于那些案犯人员,顾励仍是将重犯抄家,犯案情节较轻的,便折银赎罪。失窃的内帑还需继续追讨,那些帮着销赃的人、购买人,顾励都交代许他们折银赎罪便是了。至于叛军们,据兵部派出的游哨交代,叛军残党两万余人都已作鸟兽散,顾励推测,就算绝大多数都返乡了,也保不准还有人已习惯了打家劫舍的生活,打算另立山头的,他特意交代了兵部多加注意,以免百姓再受匪患。
    顾励抽了个空,出去看看陈奉,顺道带上了自己写的一部数学基础运算,打算给陈奉小狐狸扫盲。
    陈奉得了,果然奉为圭臬,手不释卷,看到激动时,还要抓着顾励的双手说“赛先生乃神人也”
    顾励想起耿崇明的事,问他“我听说前几天陛下巡视京营时,遭人行刺,这事定然是你的手笔,对不对”
    陈奉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我不过是向耿崇明报了个信,告诉他狗皇帝会出京巡视兵营而已。”
    “但是你肯定知道耿崇明的为人,张将军死了,他是定然会为他报仇的。其实你在报信时,就已经算准了耿崇明定然会出手,对不对”
    陈奉这小狐狸,懂人心啊
    他如果直接跟耿崇明说,皇帝要出宫,是行刺的好机会,耿将军不要放过。耿崇明说不定便要多想,反而不打算行刺了。可是陈奉什么都不说,只给了耿崇明一个消息,这看似是把选择权交到了耿崇明手里,其实乃是已经算到了他必然会出手为张慈儿报仇啊。
    陈奉却是喟然叹道“可惜我算来算去,没想到狗皇帝居然放过了他们,我反倒失去了耿崇明这枚棋子,是我棋差一招。”
    “若是皇上杀了他们,义军残党只怕人人自危,又岂敢相信朝廷当真会放过他们。”
    “狗皇帝不会有这种胸襟,定然又是赛先生从旁指点。可惜啊,那天我不敢露出行迹,只能远远地看一眼,没发现赛先生究竟是何人,否则,定要亲自会他一会。”
    顾励切了一声,心说赛先生本赛眼下就在你跟前,你却有眼不识泰山,哈哈,待本赛先生脱下马甲,保准吓你一跳
    顾励正做美梦呢,就听陈奉说“这第一招,赛先生倒是接下了,可第二招,就不知道赛先生有没有那个本事接了。”
    这小狐狸又要使什么坏顾励连忙追问,陈奉却勾着坏笑不说话了,被追问得急了,拿书拍拍顾励的脑袋,作势唬他“你啊你,有功夫在这儿插科打诨,还不如多读些书,学学人家赛先生”
    顾励回了宫,便把俞广乐叫来。俞广乐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顾励便旧事重提,说起办报的事。
    俞广乐说,既然办报,那就得有人手,不知陛下能不能在宫里拨几个人给他。顾励私下里办报,不想让外人知道,不可能借调宫内的宦官们,便取内帑交给俞广乐,让他自行雇佣人手,便宜行事。
    俞广乐又问“陛下,这报纸该叫什么名字好呢”
    顾励想了想,说“就叫后楚晨报吧”
    被誉为有着划时代意义的后楚晨报,就这么简单地定了下来。俞广乐是个伶俐人,知道顾励的意思,在宫外选定报坊店面,雇佣人手,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能让第一期后楚晨报和北直隶的人民见面了。
    办报的事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顾励琢磨的是另一件事。他把户部尚书赵昇叫来,顺便带上账册。
    最近顾励查办了不少官员,太仓府库又充盈了起来,此外还有这些官员们家中积累的田产,籍没充公达百万亩。顾励都交给穆丞相,让他把田地分发给各地的农民,这些事快些办好,还能赶上春耕。
    太仓府库内虽是充实起来,不过也只有金花银一百多万两,只到辽东一年所需军饷的三分之一,更别说九边军镇苦饷久矣,此外还有运河维护,官员俸禄,宫廷开销,官僚体系正常运转,购买军备火器,向漠南蒙古买马,养皇族成员及内廷宦官等等各项开支。这一百多万两,丢进后楚朝廷这条大河里,只怕连一点水花也溅不起来。
    顾励得精打细算着用,不能把这一百多万两全丢辽东去。
    顾励正为钱的事想办法时,杨鸿见急匆匆地入宫面圣。
    “陛下,这是关宁总兵王知发来的塘报,辽东官兵因拖欠军饷,发生兵变,锦州副总兵陈道平变节,杀辽东经略,率一千二百名部下投靠建虏。”
    顾励眼前一黑,沉默了好半晌,才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前。”杨鸿见低着头“王总兵已将兵变镇压下来,但是军饷之事,不能再拖了。”
    顾励让杨鸿见回去,带着人去了一趟内承运库。内库中的金银追回了十之三四,上次他下旨着司礼监、督察院御史并礼科都给事中前去洛阳慰问福王世子,原本是从内廷府库划拨九千两,但是内廷府库被盗,便先从太仓借取,这笔钱,也已经还给太仓了。
    顾励看着内库中成色八成足的金花银,兀自思索着,当真要把内帑中的白银拿出来,填补进军费之中吗
    可是据他所知,十七世纪三十年代末,白银进口量会大幅度下降,中国又不是银矿的主要开采国家,经过近两百年的开采,各地的矿脉都有枯竭之势。而民间的经济流通,已经习惯了以白银为载体,如果这时候不多储备一点白银,到时候要如何面对白银流入量骤然减少带来的经济危机
    顾励心烦意乱,索性偷偷溜出宫,去看看陈奉那个小狐狸这阵子在做什么。
    顾励去的时候,陈奉正在家里研究科学,见顾励来了,眼睛一亮,问道“你这次又弄到什么了”
    顾励愁着呢,脸色不太好地说“哪能次次都弄到赛先生的手书。赛先生的东西,宫里看得严着呢。”
    陈奉立时便收了笑容,继续坐在窗下看算数书。
    顾励见了他这冷淡的样子,重重地叹了两声气。陈奉扭过头来,问道“怎么地在俞公公那儿受气了”
    顾励眼珠子一转,灵光一现,说“啊,受气么,倒也没有。只不过俞公公这几天脾气不太好,不知是不是在陛下那里受了气,回头发在我头上哩。”
    陈奉哈哈一笑,说“那狗皇帝,想必是在为辽东的事情恼火呢,倒叫你遭了秧。”
    顾励问道“什么辽东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说过,这第一招,赛先生接下来了,第二招能不能接下,可就难说了。”
    “难道是你在辽东动了手脚,给狗皇帝添堵了”
    “近来有官兵在京城中搜捕我,我又不会之术,焉能去辽东煽风点火我不过是提前得知了辽东的消息,想看看辽东这道难题,赛先生要怎么解罢了。”
    顾励正想问问陈奉关于辽东军饷的看法,便佯作不知,追问道“辽东什么难题”
    “狗皇帝免税三年,不知他还有没有足够的钱,能发出军饷来。这次辽东出了乱子,虽说已经镇压下来,但若还是拖着军饷不发,必生更大的乱子。”
    “那陈天师觉得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陈奉得意地坏笑,捏了顾励的脸颊一把,道“你替狗皇帝着什么急,咱们当然是作壁上观了。”
    唉,顾励清醒过来了。他真傻,真的,他怎么会想到要出来问问陈奉的看法呢,陈奉虽说脑子好使,但真不一定比他这个现代人点子多。而且陈奉就算有办法,也不会轻易告诉他啊
    顾励愁云惨雾地回了宫,顾由贞正一派天真,跟一个侍卫在乾清宫外玩耍呢。
    顾励走近了一看,那侍卫原来是谢莲。顾由贞正吊在他胳膊上,手脚并用往上爬。
    看到顾励,谢莲行了一礼,顾由贞从他胳膊上下来,叫道“父皇”
    顾励把他抱起来,托了托,问道“贞儿在玩什么呢”
    顾由贞说“谢侍卫好厉害哩,能用一只手把儿臣举起来”
    顾励笑了一下,想起谢莲也曾在军营中磨砺过,辽东之事,倒可以听听他的看法,便叫人把顾由贞抱去玩,他带着谢莲进了乾清宫。
    谢莲倒是个聪明人,见顾励愁眉不展的模样,问道“陛下可是在为辽东的局势心烦”
    顾励问道“你也听说了”
    谢莲说“臣在辽东历练过几年,消息还算灵通。”
    “那你说说,辽东现如今究竟是怎么个形势”
    “辽东远离京城,与建州相邻,是以辽东的军户,大多数与外族世代通婚,久而久之,汉族边民与戎狄相互同化,辽东的军户们便对建虏多了几分亲厚,对后楚少了几分忠诚。那位叛变的副总兵陈道平,便是辽东本地的武将。再加上建虏狡诈,诱以重利,陈道平会变节,并不奇怪。”
    顾励点点头,辽东与京城这个行政中心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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