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刑警队一年多了,还从没见过他们队长这个样子,低着头,垂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细看才能看到他的指尖还在颤抖。

    他们车上常年备着医药箱。

    余峯开车那会儿邢惊迟已经仔细检查了阮枝身上所有的伤,还简易地处理了一下那道横在肩头的刀伤,伤口近两寸长,还好不那么深,但还是要缝针。

    伤口在雨水里泡了很久。

    邢惊迟必须要给她的伤口消毒,她起先忍着一声没吭,处理完了才靠在他的颈侧哭了许久。他的心被她眼泪撕扯成碎片。

    “队长。”

    余峯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空气里一片沉寂,消毒水的味道似有似无,急诊室大厅里人来人往。在这里,哭喊声是常态,沉默不语也是常态。

    邢惊迟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上面沾着阮枝的血。

    半晌,他哑声道“余峯,她流了很多血。”

    她很疼,她在哭。

    余峯紧握着拳,咬牙道“队长,那畜生现在也躺在这医院里。野哥和队里的人都看着,我现在就过去找他。”

    邢惊迟没应声。

    阮枝之所以躺在里头的原因他们都很清楚。

    余峯又看了邢惊迟一眼,转身跑了。

    “病人家属在吗”

    护士打开清创室的门,探头喊了一声。

    “在。”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猛地起身朝门口的护士走来,冷峻的眉眼间戾气隐隐浮现,僵硬的神情因着护士的话缓和了一点儿。

    护士咽了咽口水,这男人的模样看起来怪瘆人的,更不说他身上还沾着血。将所有猜测和联想压下,她简单说了一下里头病人的情况“伤口已经缝合,她的烧还没退下来,观察两天没事就可以出院了。这两天吃的清淡点。”

    邢惊迟的视线越过护士往里面看了一眼,哑着嗓子问“她醒了吗”

    护士打开门把人推了出来,应道“病人失血过多,还没醒。”

    躺在病床上的阮枝小脸苍白,一向灵动澄澈的眸子此时闭着,睫毛无力地耸拉着。她身上除了那刀伤还有很面积的擦伤。

    邢惊迟喉头滚了滚,扶上推床,手背青筋凸显。

    他娇贵漂亮的小青瓷,忽然变成这样了。

    迟缓的钝痛一点一点侵蚀着邢惊迟的心。这是他第二次有这样的感受,第一次第一次是十九年前,他弄丢了那只雀儿。

    “队长,查出来了,根据滇城那边传来的监控视频可以确认这个男人就是曾鸥。就和您说的一样,那天上午他就坐黑车离开了滇城。这个人很警惕,没有直接来丰城,而是绕了一大圈,从滇城到明城再到北城,最后才绕回了丰城。还挺能跑的,也难怪那边儿查丢了人。”

    秦野说完往病房里瞅了一眼,刚刚余峯火急火燎地跑到手术室门口和他说邢惊迟看起来不太好,他这就赶过来了,也能理解邢惊迟的心情,想起暴雨中阮枝的模样他心里也不好受。

    邢惊迟没有反应,只是站在门前透过玻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半晌才道“曾鸥那边你和余峯看着,余下的都让他们回去。”

    他的声音放的很轻,似乎怕吵到里面的人。

    秦野终是没再说什么,拍了拍邢惊迟的肩就走了。他们干这行的本来就有危险,但当这种危险转移到家人身上的时候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阮枝是被痛醒的,在麻醉药失效之后。

    她睁开眼先看见的就是顶上微暗的灯,下一瞬她就皱起了眉,浑身上下像是被碾过一样,比头一回和邢惊迟睡觉还难受。

    “枝枝”

    男人的声音喑哑,听起来又哑又涩。

    阮枝喉咙发干,侧头往边上看了一眼。

    这男人居然还是一副湿哒哒的模样,眉头拧着,双眼隐隐泛红,鼻梁下的薄唇紧抿,整个人看起来脏兮兮的,比从山里看见的模样更狼狈。

    她又往右边看了一眼。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应该有浴室。

    阮枝缓慢地眨了眨的眼睛,动了动指尖,勾住了他的手指,小声道“邢惊迟,你抱抱我。”

    邢惊迟下意识地想伸手抱她,手才伸出去就停住了。显然他也发现此时自己的模样不太适合抱阮枝,毕竟护工刚刚离开,他的小青瓷已经干干净净了。

    邢惊迟缓缓收回手,俯身轻触了一下她的鬓角,低声道“等我一会儿,很快。”

    阮枝此时还没什么力气,刚刚才说了一句话就觉得累,好似在山间奔跑的疲惫涌了上来,只屈指在男人的掌心轻轻地挠了挠,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发现邢惊迟几次和她说话都会加上“很快”。

    不管是在床上和床下,当然在床下说的很快是真的。他说很快回来就会很快回来,没有一次食言,这两个字像是承诺。

    这一次邢惊迟依旧如他所说,他很快。

    给余峯发了条短信,进浴室洗澡,余峯进来送衣服。整个过程就用了十二分钟,多出来的两分钟还是因为怕凉到阮枝吹了个头。

    等邢惊迟再出来的时候阮枝已经睡了过去。

    单人病房即使安静看起来也冷冰冰的,莹莹的灯光带着一点儿白照在阮枝更为苍白的小脸上,她歪着脑袋,下巴藏在被子里,露在外面的脸上都细小的擦伤。

    邢惊迟知道,她身上还有更多。

    等她醒来的过程很难熬,只要一静下来他就被她细细密密的啜泣包围,仿佛这些声音还萦绕在他耳边。他从来不知道眼泪是这样强劲的武器,教他无处可逃、寸步难行。

    “咚”

    刻意压低的扣门声,响了两声。

    邢惊迟没回头,立在床边,视线落在阮枝身上。

    许久,男人俯身,在她的额角落下一个吻,温热的唇扫过微凉的肌肤,一触即分。

    “人在哪里”

    邢惊迟的语气和往常一般无二,但余峯却不自觉打了个哆嗦。他偷偷瞄了一眼他们队长的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被人砍了。

    他咽了咽口水,视线掠过邢惊迟冰冻似的脸,老实道“在7楼。”

    邢惊迟和余峯到七楼的时候曾鸥的主治医生正巧从病房里出来,知道他们是警察就顺口说了一句“病人没什么大碍,意识很清醒。”

    这潜台词也很明显,你们可以进去问话了。

    秦野听到声儿不由看了一眼曾鸥。

    他年纪不大,估摸也就二十五六岁,黑皮肤,单眼皮,大鼻子,身形中等,耸拉着眼皮,一手被手铐拷在床头。

    就秦野看起来这男人挺古怪的,除了被他们拷住的时候挣扎了一下,之后再没有反抗。在车上就这么一副谁也不想搭理的模样。

    直到邢惊迟进门,秦野敏锐地发现曾鸥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

    他掀开眼皮往门口看了一眼,腮帮子动了动,床头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一直没反应的男人居然笑了起来,音带嘶哑“姓邢的,你女人还挺能跑,可惜了。”

    秦野心里一咯噔,冷声斥道“问你话了吗闭嘴”

    曾鸥就跟没听到秦野说的话似的,只盯着邢惊迟看。他看着邢惊迟面无表情的模样情绪忽然激动起来,眉眼间闪过一丝狠厉“我以前在山里猎过兔子,先是一箭射到兔子边上,紧接着看着兔子窜逃。你不知道,那兔子惊慌失措多惹人生怜。今天我就应该直接”

    余峯办案这么久还被没一个犯人吓到过,简直想扑上去把曾鸥嘴堵住,抢先一步走到曾鸥床边,扯起他打点滴的手狠狠一扭“你最好给我老实一点”

    曾鸥涨红了脸盯着邢惊迟,就是这个男人害的他一无所有。先是抓了千鸟断了他们财路,后又盯上了这宋墓。

    这墓原是有他一份的,可偏偏在半途被踢出局。他为了避开警方的视线在路上耽搁了太多时间。到了丰城听到点儿小道消息说这墓没空,就想来顺点东西走,但这姓邢的阴魂不散

    曾鸥明白自己逃不出去,着急上火的时候却意外见到了阮枝。

    这女人他在滇城就见过,还恰好在千鸟被抓的前一日,更让他吃惊的是她和这姓邢的居然是夫妻姓邢的想逼死他,那他就得先下手为强。

    男人深不见底的眸落在曾鸥的脸上。

    指节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早已不是年少轻狂的邢惊迟,可骨子里他还是那个邢惊迟。

    贺兰钧曾和阮枝说过,邢惊迟只是懂得藏了,其实一点儿没变。他是对的,邢惊迟一点儿都没变过,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

    邢惊迟压在心底的火越烧越旺。

    眼前闪过无数画面,从那只乖乖的、被他弄丢的雀儿到他反抗所有人去上警校、进突击队、当刑警队长,再到承诺阮枝会保护她、照顾她、忠诚于她。

    最后停在阮枝在暴雨里的模样。

    他没能保护好她。

    “你们先出去。”

    男人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秦野和余峯同时僵住,两人对视一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没人动作。这个时候他们哪敢放邢惊迟一个人在里面。

    “队长。”

    秦野大着胆子喊了一声。

    邢惊迟看了他一眼,伸手把后腰的枪递给秦野,重复了一遍

    “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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