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敛冷冷掠过底下或惊异、或恐慌、或狂热、或尊崇的人脸,眼中毫无波澜。
他自小在仙山之中成长百年,见过凶兽狰狞、见过魔域险恶、见过妖孽骇人却独独没有见过人世间的大恶。
他隐下胸中情绪,缓缓开口“你们可知同类相餐乃六界大罪,死后魂魄湮灭,再难入轮回”
人声寂静片刻。
再听见声响时,便是人群纷纷下跪求饶,痛哭忏悔萦绕不绝。
“求仙人救我们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无知者无罪”
“仙人大慈大悲大慈大悲”
“仙人大德,我还有孩子”
人声沸腾、广场喧闹,一如前夜的花灯节庆。温敛垂眸,他以为百年的清心寡欲已将他心性锻炼得无比坚定,可听着这众人的求饶卖乖、哭嚎辩解之声,胸中的厌恶之情却是一波接着一波翻涌了上来。
仍将脑袋埋在自己怀里的姑娘忽然扯了扯他的腰带,幽幽叹了口气。
“师兄。”
燕妙妙抬起了头,脸颊依旧苍白,澄澈的水眸中露出些倦意。
“我们走吧,”她抿了抿唇,“这事我们管不了他们他们也快死了。”
修道之人奉行天道,不可插手人界事务、手中更不能无端染上杀孽。
即便是如此大恶,他们也的确什么都做不了。
何况此时几乎城中的所有人都已经显现出了库鲁病的症状,印象之中,临床症状显现之后,最多只剩三到六个月的时间好活。
温敛轻抚了抚燕妙妙的发,只觉得周遭一切都浑浊腌臜,再不愿在此处多待哪怕片刻。
他甩了袖,不愿再多说一句,当下便要离开此处。
“燕姑娘”正是此时,一个略熟悉的嗓音大声喊了出来。
温敛回身,见到那为首的道人脱了脸上的面具,一张方正的国字脸全露了出来。
“燕姑娘温公子是我是我冯定邦”
燕妙妙探出头去,紧抿着唇看他,不发一言。
冯定邦跪倒在地,疯狂磕起头来“求二位仙人救我巢州啊”
“救巢州”半晌,待到那冯定邦身前的石板已染了半块猩红,额前血流如注之后,燕妙妙终于淡笑出声,从温敛的怀里站了起来,看向脚下众人。
“怎么救将你们一个个开膛破腹,把曾吃下去的骨肉一寸寸剔除出来吗”
“你们觉得这样就干净了”
“你们”冯定邦抬头看向燕妙妙,满脸鲜血、目呲欲裂,“你们是仙人,自然不知我们的万种苦楚你当我们愿意如此”
他压抑着苦痛的嗓音悠悠飘荡在广场之上。
“四年前,羌国入侵我朝,巢州城全民皆兵共同抗敌。可谁知敌军来势凶猛,将我城池足足围了一年一年无耕种、一年无收成你们可知道巢州城中曾遍地饿死骨、连颗草根也不剩我们我们不过是为了活命”
“战时或有逼不得已,”温敛开口,透出一股凛冽的寒气来,“那今日你们杀害过路书生,又当如何辩解”
冯定邦用膝盖挪了几步上前,狠狠咬着牙,唇边呲出了血。
“狐仙救了我们一次之后,本以为我巢州自此便得安宁。可却没想到羌国又趁狐仙离去,将我们好不容易重新栽种的田粟烧尽、一粒米都没留下我们只能、只能再次以战死的亲友们为”
“而当我朝战胜,巢州城却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没人有脸在那之后再活下去你们可知羌国败退当夜,我们巢州百姓足足有三十人羞愧自戕我只能换了书中经文、哄骗他们,说、说吃下这骨肉是天道所向可以得道长生、修炼飞仙”
“在这之后,事情便越发不受控制若不是迫不得已、若不是走投无路”他猛地痛哭起来“又有谁、有谁想做出这样的恶事,谁想如此活着你们修仙得道、随心所欲又怎么、怎么会见过人世疾苦”
呜咽之声遍起。
燕妙妙转过头,看向远处还带着焦黑痕迹的城门,又看向脚下跪的东倒西歪的老弱。
“我见过人世疾苦的。”她垂了眸,轻声开口,却没叫人听见。
她那夜自然没对温敛说实话。
那年两个孩子逃荒行走,怎么能不苦呢。
可要如何说她曾为了一小块硬面饼,被两个成年人围着拳打脚踢。
又如何说她曾试图躲避人贩子的追捕,抱着阿弋足足跑了一整夜。
更如何说她曾亲眼见过同行的难民偷偷割破了自己兄长的喉咙,只为了能得到一餐饱腹。
温敛说她年幼时怕黑其实她不是怕黑,只是那时在漆黑的树林中迷路,让她回到了那三个月来萦绕不绝的噩梦之中。
能说什么呢,众生皆苦,我亦如此罢了。
她到了最后,终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紧紧抓着师兄的衣角,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