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给你讲个故事解闷吧。讼明十九年初,北方一隅水乡有陈姓采珠女。陈氏采珠十载,十九岁时采得一颗拇指大小的粉红珍珠。陈氏本想以此珠当作嫁妆,寻一户好人家,然而粉珠罕见,引来乡长美妾垂涎。乡长抵不住美妾频频央求,便以征军饷税为由,强行收走了那颗粉珠。”

    “陈家人心中不忿,四处诉冤,乡长一怒之下打死了陈氏的兄长。陈氏的嫂子悲痛欲绝,怀胎七月,不待生下孩子便投了湖。陈家一夜之间痛失长子长孙,支离破碎,陈氏夫妇万念俱灰,不出半月便先后积郁而终。”

    “陈氏满腔怨恨,将乡长告到了县衙。一座八放珊瑚的砚屏抬进了知县府,次日知县便定案陈氏兄长滋衅寻事,乃是自食其果。陈氏被赶出公堂,于是又上告知府,知府不管,再上告巡抚。巡抚有冤必审,却因是越级告官,得需先苔五十。待陈氏生生受了五十杖,一番审问下来,巡抚却道此事难办。”

    “军饷税确有其事,乃是朝廷颁布,各州长下达。这珍珠,却是收的合情合理。另外你状告乡长,此事该由知县接收,知县既判乡长无罪,便不该再越级上告。至于知县受贿一案,有待大理寺查明。而查明后如何判罪,便是刑部的事了。”

    “于是陈氏独自前去锦芜,靠着一纸状书寻到了大理寺。大理寺查案,需经过刑部、都察两司公印,然后三堂奏折上达军机处,军机处审批了,再向上送至奏事处,最后呈至皇帝手中。审批繁琐,审批下达又要再经历一遍同样的流程。”

    “大理寺审查时日长短尚未可知,查证后判定是否有罪、有罪如何判,则要转交于刑部。刑部审后,再由九卿审核、三公复审,兰台审批,无异后方能定案。定案后再次转交大理寺执行,此案才能算彻底了结。”

    “陈氏一案,整整审了十七年。”

    “当初陈氏状告时那乡长已是年逾半百,早在六十岁时辞官颐养天年去了。又过五年便咽了气,死了两年才结案,届时已是无人可寻,无罪可判。陈氏蹉跎十七年光阴,却只等来这么一个结果,悲痛之下竟血书一纸诉状,告上了御前。”

    “民告御状,乃是大不敬。赤脚走红炭,素衣滚钉耙。大雪封十里,陈氏一步一磕头,血迹蜿蜒了一路,在景和门前跪了两个时辰,最后遇到外出归来的宣蘅公主,才惊动了圣上。”

    “圣上召见陈氏后,只问了两个问题。其一下跪何人,陈氏答,渡北仓采珠女陈映莲。”,其二状告何人。”

    “陈氏答渡北仓乡长强征民脂,以权报私,滥杀无辜,知县收贿,庇护乡长。知府懦弱,不管不问。巡抚无能,一味推脱。大理寺、刑部、都察、九卿、三公,兰台罔顾民冤,势利无情民女要状告所有位高权重不知疾苦的官,状告这强权之下,毫无公道的世,状告这不懂变通,置民于水深火热的君”

    “陈氏孑然一身,无畏之下竟将圣上也一并记入状纸。圣上并没有龙庭大怒,反而十分平静地对陈氏说。”

    “朝廷立下多重复审的规矩,就是为了防止一官强权压制。若非有此一律,早在知县定案时便再没有翻盘的机会,如今你却反过来埋怨朕不懂变通。军饷税是为了能拿出足够的军饷激励边关将士,而所有将士不论生死、保家卫国,是为了护佑天下每一寸王土之上,日曜之下,有一算一,所有百姓安居乐业。朕所作所为无愧于心,你可以把所有错都推给朕,但追根溯源,芸芸众生,皆为罪人。”

    宝玉口齿清晰,说话时嗓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澈,裴玉正听得入神,耳畔却落下一句,“没、没了。”

    宝玉长舒一口气,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嘴唇。裴玉一怔,半晌才意犹未尽道。

    “难得宝玉小小年纪,却知道这样耐人寻味的故事,只可惜没能听到最后的结局。”

    “我没读过书,其实很多词都不大能听懂这是一位说书先生讲的,因为离做工的地方很近,休息时间我会去听。只是听不到后面,我也不知道”

    “不懂却也记住了,宝玉颇有慧根。”裴玉笑道。

    “也不是。”宝玉挠了挠头,抿出一点笑意,“听的次数太多了。先生会说很多故事,大家却好像最喜欢听这个,每次都要点,听完了会说什么昏君无道”

    裴玉一点笑意僵在了眼中。

    “宝玉,这样的话你听过便也罢了,千万不要再对旁人提起。”裴玉尽量放缓语速,在脑中滤掉复杂的词汇,道,“你想,掌管一家店,一座酒楼,尚且需要耗费大量心思。寄元江山辽阔,上位者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轻松。”

    宝玉微微仰起头,一双眸子竟似有些执念般望向裴玉。

    “我没有想过那么多,只是公子,我有几个问题不明白。”

    “你说。”

    “家人家人被赶尽杀绝,她不应该怨恨吗”

    “应该。”

    “身为庶民,就不可以报复那些害她的官吗”

    “可以正当手段惩戒。”

    “想改变这个国家一些错误的东西,她做错了吗”

    “没有。”

    “圣上说是天下人负她,那她到底该不该怨天下人”

    “”

    裴玉微微蹙眉,想说与天下人无关,却又想起原话似乎正是君主所言。他原本不想给宝玉灌输太多是非正确观,所以忽略了故事中的漏洞,只简略作答,没想到这孩子年纪不大,想的却颇多,一时被问的哑口无言。

    宝玉见裴玉不做声,以为自己话多惹人烦,便住了口。可这几问却悄无声息在裴玉心底生了根。

    车轮碾过一地飞花,花汁四溅,染得车轴有些发紫。宝玉目光落在裴玉的衣角上,“公子,你的衣服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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