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抉择,被迫跪在历史的浪潮面前以供鞭挞”

    卢尽思手指紧攥住书卷的边缘,骨节隐隐透出如死的苍白,挣扎着缓缓说“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家和人民而已,好容易捱过了长暮之战,既然能屈膝活着,有谁会愿意站着死去”

    面对老师,他一直是谦恭的聆听者角色,这时开口反驳,却有如金铁摧折,冷且凛冽“圣贤书圣贤书,读到最后仍是一团迷雾,要之何用口口声声都是一己之私的气节,却要让无数人家庭离散、痛失所爱难道您想看到渡微变成一座死城您的仁义,凭什么让千万人来负责”

    说罢,他长身而起,不再理会怔立当场的明经老师傅,笔直地往前走,颤栗的话语在他身后一字一字被抛下“我不能指望您理解我,亦不敢勉强您做有悖于心意的事,明日我将一人一剑,出城乞降。”

    “关好城门,如果我没能活着回来,不必相救。”

    “老朽没有尚未出发就先求死的学生”,在他消失在门廊那头的时候,老师的声音静静地送来,曲曲折折地回响,如同日光照彻石潭,洞明而叹息,“公子到底是体恤子民,还是因着顾忌那人,试图规避与孤轮族为敌,想必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老朽会守好这座城,等待公子归来。”

    卢尽思脚步一顿,没有停留。

    岁穷时节,风雪飘零,万里云垂冻,渡微的少殿主白衣猎猎,染了霜色,仿佛一只无声折翼的雪鹤,独自站在了千军万马面前。

    即使是跪下行礼的时候,他的脊背也不曾弯曲。

    重阑与鹿闲英走到阵前,喝止了麾下战士火铳上镗的动作,脸上都有些许鄙薄轻视之意,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然而这一种践踏的表情在看到卢尽思的脸色时消失了,几句羞辱的话也齐齐顿在了唇边

    那是怎样一道全然无惧、如同献祭的神情仿佛是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唯一一个怀抱薪火、点亮前方的人。

    「诸君向北,我独南行」即使南面已经没有了路。

    不知想到了什么,鹿闲英的眸光一时黯淡,重阑则深沉且玩味地笑了笑,语调极度复杂“药神殿的少殿主么和传闻中并不是同样的人。”

    金帐前的风雪中,两位领袖交换了一个眼神,蓦地领会了彼此的意图。

    “太像了渡微诚心来投,倒也并非不能网开一面。”

    “我亦有此意,呵,谢过帝君的一念之仁。”

    “朕知道你始终不曾在心底承认朕的皇尊地位,这是不能勉强的,不过外敌当前,师傅还是稍稍假以辞色罢。”

    “帝君多虑了,羽渊一日不曾大一统,我便一日是你的马前卒,请吧”鹿闲英为她掀开帘子,伸出的指尖冷定如铁,仿佛竹节在烟波里轻轻一划,却割裂出深不见底的鸿沟。

    这是本场战争以来的第一道条款谈判,羽渊方并没有为难卢尽思,也并未要求渡微附属称臣,甚至开出了一纸“战后成为自治邦”的承诺书,后来的五十多年中,渡微城仍是孤悬海外,固若金汤。

    “你们想树立渡微城为一个投降者的先例,令天下归心”卢尽思惊骇地看着那一卷承诺书,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做出此等让步。

    重阑挑起一边眉峰,想说什么,却被她的老师一个眼神遏止。

    “这便与少殿主无关了”,鹿闲英淡淡笑了一下,辞锋里有无法言喻的讳莫如深,“等城内传讯已如约切断昭人的水路,少殿主便请回罢。”

    卢尽思松了口气,又道“帝师一直盯着在下看,是还有什么问题么”

    “乱世已至,似你这样的人断断无法保全自己,还是莫要掺这趟浑水了。”仿佛迟疑了片刻,鹿闲英最终说出这么一句,风姿冰冷,眼神却穿透了他,定格在无垠的虚空中。

    水路切断后,与渡微地理位置堪称同气连枝的骞梨、涿光两座重城相继陷落。

    昭人在涿光危急时不曾援助,忙于勾心斗角争夺军权,骞梨覆灭时亦无人过问,为秋家阵亡拍手称快。他们一步错则步步错,节节败退,再无任何喘息之机,也没能组织起任何一次真正有效的还击。

    “当初我们可以为此做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做,所以现在也什么都不能做”,栖州总督如此悔之晚矣地冷静断言,而后毫不犹豫地举城倒戈投降。

    大势所在,犹如山倾。

    士林无羞恶之心纷纷乞降,昭人大吏尽皆反戈内向。

    尽管羽渊军队数目与昭人相差三百倍之巨,战力却能以一敌百,颇为惊人,羽渊裹挟着高涨的士气,借着初九对昭人的同步蚕食一路摧枯拉朽,乘胜追击至扼帝都咽喉的淮洛城。

    淮洛建立在水上,由三十六陂的江南烟雨所环绕。两次初九现世,都始于这里,原有的城墙早已在无数次的战斗中破朽不堪,风雨飘摇,只能依靠湖泊的天险守卫。

    “杳瑟,去准备一坛荔枝春,城破的时候便可开坛痛饮”兵临城下的第一日,重阑负手而立,眼神已然窥见了未来羽渊的繁华盛世。

    “嘻嘻,我可得好好考虑一番,这次要在酒里放什么毒虫。”前来助阵的杳瑟帝姬也是满怀自信,怀抱一只千丝万缕的巨型蜈蚣,笑得快意。

    然而,没有谁能料到,大军从千棠川推进到淮洛城只用了一年半,但攻占淮洛用了整整二十五载。

    甚至这高手如云的黄金一代,有大半人最终都含恨埋骨于此,没能亲眼见到注定要一统的羽渊神朝。

    风雨如晦的无尽长夜,未曾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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