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确实复杂而分裂,筹划立后选妃的同时,不妨碍他少年人情窦初开般接近喜欢的姑娘。这皇权天下本就如此,只要喜欢便有后话,何况还有他这个亲哥哥在,就算月徊从女官做起,他也能将她送到后位上。

    好事儿是好事儿梁遇拧起眉,示意杨愚鲁招人过来问话。

    很快领命掌班的曾鲸到了跟前,垂着手,恭恭敬敬叫了声老祖宗。

    司礼监里人才济济,去了一个骆承良,底下司房就能升上来。这曾鲸一向闷葫芦似的,但办事稳妥,梁遇冷眼看了他三年,他的机敏,并不在杨愚鲁或秦九安之下。

    梁遇问“皇上来了多久是才到,还是早来了”

    曾鲸道“回老祖宗话,皇上比张首辅来得还早,里头才换衣裳,怹老人家就到了。”

    梁遇沉默下来,才知道这事打从一开始,皇帝就在月徊边上。

    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他是预备自己在边上陪着的,没想到外邦使节忽然进宫,打乱了他的计划。因昨儿该说的话他都仔细交代月徊了,今天又指派了曾鲸掌事,就算她一个人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他甚至很愿意让她自己处理这件事,虽说从未接触过官场的孩子糊弄当朝首辅,说起来像个笑谈,但只要他还掌管着司礼监,多大的风险都可以是历练,了不起鱼死网破么,再坏的事他也有后招儿应对。

    只是没想到皇帝会来,有他亲自坐镇,万一张恒发现帘后坐的不是太后,那么这件事就由皇帝挡在头里了。

    说来也怪,平常走道儿都要计较先迈左腿还是右腿的人,竟有这样的魄力,看来这份喜欢已经足够深刻了。他负着手,轻轻叹了口气,之前想好的事,一旦成真了竟又有些不满,觉得一切来得太快了。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眼下他又有了新的惆怅,惆怅月徊才刚回来,也许很快,她的心就要向着别人了。

    月徊那头不懂得哥哥的忧思,她在庆幸这么要紧的差事她办下来了,皇帝就算再忌惮她这条嗓子,对大伴也会心存感激。

    她跟在皇帝身后进了乾清门,皇帝没回暖阁,带她一直往后去。坤宁宫就在乾清宫之后,中间隔着一座孤零零的交泰殿,皇帝指了指那个黄琉璃瓦四角攒尖顶的大屋子,“朕的宝玺全存放在那里,虽然近在咫尺,却由内阁掌握,朕每天就这么看着,看得着够不着,得等坤宁宫里住了人,朕才能随意开启那扇殿门。”

    月徊点了点头,“所以咱们今天干的事儿,就是为了皇上能娶上好媳妇儿。民间也是这样,家业兴不兴旺,全看当家媳妇能不能干。我们掌印说,徐家小姐一肚子学问,将来一定能好好辅佐皇上。”

    “一肚子学问书装得太满也不好,爱较真,芝麻大的事儿也能争上半天。”皇帝浅浅一笑,“世人都说做皇帝好,可做了皇帝不自由,像这样天气,连跑一跑都不能够。”

    月徊啧了声,“不能跑不能跳,到了三十往后该发福了。我认识一个盐商,不爱走路,上漕船都要人抬着,躺着比站着还高。”仔细审视他一回,想象不出他胖了是什么模样,会不会眼皮子上也长了横肉丝儿,漂亮的丹凤眼变成肿眼泡,那可太让人难过了。

    皇帝这辈子,从没有人担心过他将来发福,这种新奇的论调让他觉得有趣,认真琢磨了下,他一本正经道“我们祖上十几朝皇帝,没一个是胖子。政务那么多,愁得吃不下睡不好,哪里还能长肉。”

    “所以享得滔天富贵,就要受得无边劳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月徊难得想出这么有学问的话来,简直有点骄傲,“现如今您还没成家,缺了几个和您贴着心的人。等明年,这东西六宫都住进了人,坤宁宫也有了主,那么多人潜心为您一个,您心里就踏实了。”

    皇帝听着那些向光向暖的话,并没有感觉受到安慰。

    外人不明白,他们以为皇帝是天下之主,后宫的女人个个都会抢着爱他,其实并不是的。他从小长在宫里,先帝的那些后妃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她们可以爱花爱草爱吃喝,皇帝翻了牌子她们按分伺候,伺候完了各归各位等着怀孩子。怀上了那可太好了,进宫的使命完成了一半;怀不上也不要紧,继续的领月俸侍寝,循环往复,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爱没有,偶尔碰一回头,连搭伙过日子都算不上,比朝中大臣还不如。至于皇帝呢,人太多爱不过来,难得一两个上点儿心,其他都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毕竟帝王家讲究排场,少了不像话。

    皇帝问她“月徊,你有青梅竹马的玩伴没有”

    月徊说有,“我有个穷哥们儿,大名傅西洲,我们插香拜了把子,他认我做姐姐。”

    那是江湖式的豪迈,离皇帝很远,他有些怅惘,“朕没有。”

    月徊心想做了皇帝还要什么朋友,快别矫情了。可是她不敢说,想了想道“没朋友不要紧,您有我们这些伺候您、为您卖命的人,像我哥哥,还有我,还有傅西洲。”

    皇帝发笑,这是个不会弯弯绕的姑娘,表起忠心来毫不含糊。袖袋里的盒子捂得发热,他犹豫了半天,到底抽出来递给了她。

    “今儿你立了奇功,这是赏你的。”

    月徊很意外,虽说那盒子看上去就很名贵,可她为了表示客气,还是摆手说不要,“给皇上办差是我的福气,我怎么能要您的东西呢。”

    皇帝的赏赐从来没人推辞过,伸出去的手悬在半道上很尴尬,脸上因急躁泛起一层红,又往前递了递道“你拿着朕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要是不接,就是抗旨不遵,要杀头的。”

    这下月徊终于“勉为其难”收下了,一面说“您太客气了”,一面揭开了盒盖。

    盒子里装着一支鎏金点翠小金鱼发簪,金丝编成的大脑门上,一左一右镶着两粒红色的玛瑙鱼眼。她有点不明白,“您怎么送我这个呀”

    皇帝是头回送姑娘这么寒酸的小礼,寻常赏赉不是这样的,他就是觉得越少越精才越有深意。

    可惜月徊糊涂,她没有那么细致,皇帝本以为她会惊叹一声,欢天喜地向他道谢的,谁知她压根儿没这根筋。他倒有些难堪了,又不便说得太透彻,只好含糊敷衍,“这鱼长了双大眼睛,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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