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之中,忽而炸起了一声惊雷。
    晴天已不再晴, 它暗了下来。
    转眼间, 天穹是黑云与红光滚滚纠缠的漩涡, 阴妖尖锐的嘶叫声隐藏在阴气云流之内, 此起彼伏,此消彼长,传遍了荒野。
    “桀”
    “桀桀”
    一双双猩红的眼珠, 密密麻麻地从黑气中挤凸出来,贪婪地盯住了它们的猎物。
    方知渊站在苍莽无垠的雪原上。
    天是黑的, 地是白的,天地如丹青。
    他仿佛是这幅画卷中唯一移动的活物。
    “我走了, 师哥, 等我回来。”方知渊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后的蔺负青, 将插在身侧的灾牙长刀拔起,迎着阴妖走去。
    他的第一步踩在雪上,第二步踩在空中。
    凛然长风从耳畔涌来。
    方知渊早在三年前便已破境元婴, 不借助仙器法宝而凌空踏云,并不是什么难事。
    寒意扫荡四野, 积雪被向上盘旋吹起, 枯草在气压下碎成粉末。顷刻间天光俱殁,阴妖的黑潮如一张巨网向他扑来,他也坦然地走向那张巨网。
    电光石火,阴妖的漩涡吞没了他。
    唦
    无数道利光于一瞬间擦过身周,无数道血线从身上飙飞而起。
    熟悉的剧痛再次撕裂了神智。
    方知渊不顾那些小伤, 只咬牙横刀,挥开袭往致命要害的攻击。不断有阴妖的尖利牙爪撞在灾牙刀身上,弹起火星,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他的视野晃动着,在血雾与黑气的间隙看见掩藏在阴气深处的一双巨大眼珠,正在审视着“它”的猎物。
    汗水流下来,一渗进眼眶就刺激得发辣。方知渊闭一闭眼睛,他于阴妖的巨流中淌着血逆流而上,向那双巨眼的主人走去。
    距离雪原略远的一处平地,三大世家的年轻人与其护卫们聚集在那里。
    他们驻扎在这么个荒凉地方,是在等沿途除妖归来的穆晴雪。半个时辰前穆晴雪已至,这些年轻人便该回六华洲去了。
    可转眼间阴气在天边沸腾,阴妖癫癫狂狂的叫声连这里都听得见。
    “怎么回事。”顾家世子顾听波面色沉重,“又是阴妖此地没什么修士,怎会突然出现这般强大的阴妖群”
    “世子,不好了,”顾家一个稍年长些的护卫站出来,满脸惊慌道,“这般异象,怕是有修为极高的阴妖主出现,保守估算也是元婴往上的修为。世子快快下令,走吧”
    不由得他们不惊慌。自阴气降临之后,阴妖眼见着数量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猖狂了。
    “阴妖主”这个说法,也是自仙祸后才变得常被提及的,是指在一群阴妖中修为最强,被视为首领的那一只。
    一旦有阴妖的大群出现在修士聚集的城洲上,往往就意味着又一场血灾就要降临。
    幸而此次虽事发突然,却是在人烟稀少的荒野之地。顾听波点头,手臂一挥“速速整顿,随我撤离此地,报于各自家主知晓。”
    “穆仙子”
    忽然有人出声,“仙子在看什么”
    穆晴雪才卸下披风,坐在一旁休息。此刻却霍然起身,盯着黑气翻腾的天空,怔得仿佛失了魂。
    她唇瓣发抖“那个疯子”
    穆晴雪猛地提起月下霜,人就要冲出去。
    顾听波一把攥住她的手臂“穆仙子,你去哪里”
    穆晴雪猛地挣开顾听波,急道“我刚亲自从那处地方过来,那里还有人你们先走,我得去救人”
    一个穆家年轻人吓坏了“救不得了,大小姐这样的阴妖群,别说我们这几个人,哪怕是家主亲临都要踌躇三分呐”
    穆晴雪怒道“你让开,谁说救不得我乃白凰血脉的女儿,岂能做见死不救的事情”
    顾听波道“穆仙子,方圆几百里内说不定还有散修,咱们要先疏散这些人才是。”
    “可”
    “大小姐义勇,可可我们这些人连个元婴境都没有,贸然过去就是送死啊”
    “是啊大小姐,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穆仙子,事已至此带我们走吧。”
    一张张年轻的脸孔上写遍焦急,三年时间并不够这些世家出来的金贵子弟们成长到何等地步。
    他们的眼睛里语气里,都是藏不住的恐惧。有些人牙齿打战,有些人双股哆嗦,还有些人看着身后可怖的天空,都快要吓得哭了。
    穆晴雪语塞。
    她岂会不知,以她与这些人的力量,想要在这样恐怖的阴妖群下救人难如登天。
    她只是可惜方知渊竟选择了这样一条自毁的道路。若那人能放下执念,本该前途无量的。
    三年前的金桂试上,黑衫少年冷傲俊美的眉宇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明明是个一鸣惊人,冠绝群雄的少年
    穆晴雪抵着额摇了摇头,沉重地叹息一声。
    也罢,在如今这样混乱的仙界,“可惜”的事情着实太多了,她挽不回来的。
    “走,撤离。”
    蔺负青站在雪原上,他仰头望着天。
    他的四周也是黑暗的狂流,不停有狂暴的阴妖尖叫着向他袭来,却被承命魂阵拦住了所有伤害。
    淡淡的银光包裹下,白衣魔物毫发无损。
    蔺负青仰起那双明净的眼瞳,瞳中映出了一粒血珠从黑暗的高空中滴落。
    那抹殷红色疾速穿过云层,穿过长风,下落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最终啪嗒一声,落在脚下的雪上。
    一滴,两滴,顷刻间数之不尽。
    沙沙
    下雨了,红色的雨。
    蔺负青垂眸看着,不知何时,他的长发与衣裳也被天上洒下来的血打湿了。
    白衣变得血迹斑斑,温热地粘在身上。
    高空之上,方知渊承受着凌迟般的苦痛。
    阴妖从四面八方疯狂撕咬着他,饶是有灾牙格挡,也根本不可能全都防下来。血不断从伤口中涌出,而承命魂阵也在加剧对着他的折磨。
    这种折磨的感觉已经很久违了,却依旧熟悉得深入骨髓。
    方知渊吃力地牵起唇角,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
    他只是想起久远的旧忆,想起方家深处的阴暗小屋,想起分不清是锈迹还是血迹的锁链与刑架。
    他曾在那里,被阴妖啃断过骨,撕咬过肉,被生父活活扯断过丹芯。
    他在那一千多个生不如死的日子里苟延残喘,有时候也会在濒临崩溃的间隙,昏沉沉地想我为何还活着。
    灾牙铮鸣,方知渊狠力将一只阴妖斩成两截,继而又往前踏了一步。
    忽然一阵伴随着颤搐的痛楚走遍五脏六腑,大口的血从他喉中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桀”
    低沉的吼声,从“阴妖主”的方向传来。
    那双藏在黑雾后的巨大的红眼珠子里闪过疑惑,似乎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猎物,遍体鳞伤也要奋力地走向捕食者的方向。
    方知渊艰难地直起身,他含着血呛咳,粗喘着望向这只黑色巨魔。
    他沙哑笑道“来了是我唤的你,我唤你来的。”
    阴妖主低叫一声。
    那似是什么号令,四周阴妖则是听令的从属,它们的攻击之势慢慢停下来了。
    方知渊眼神微暗。
    他暗道果然
    阴妖看似狂暴,却与入魔之人并不一样。
    阴妖是有理智的。倘若这话在仙门里一说,定然招致满堂哄笑。
    然而事实只不过是修仙之人以阴气为污秽,自古以来从未有人有心去探查此等肮脏妖魔的生息状态罢了。
    只有他身为阴命祸星,自有记忆以来无一日不被阴妖折磨着;只有他熟知阴妖,比仙界里最博学的夫子还熟知哪怕这并非他的本意。
    也只有他,将一个入魔之人带在身边走了三年。所以他也最熟知堕魔者的样子哪怕这让他摧心裂肺。
    方知渊想以手背抹去唇角的鲜血,可是血已经太多,他擦不干净。
    方知渊只好放弃,他道“来吧。”
    然后右手一松,灾牙的刀柄就这样从几千丈高的半空中坠下去。
    阴妖主的眼神微变,它望见那把仙器长刀穿过风云,自阴气黑云中落下,最终“哆”一声插在雪原上一块岩石之间。
    “咱们做个交易。我把我的血肉赏你,你只需要给我一个答案。”方知渊两手空空,冲巨大阴妖笑道,“怎么样,可划算”
    阴妖。
    世上最污秽、最阴寒,乃至不被仙界认为是生物的生物,却也是世上唯一依靠阴气而生的生物。
    这是最后的孤注一掷,这是已经没有退路时的飞蛾扑火。他要从阴妖那里,找到让堕魔者恢复神智的法子。
    “桀桀”
    巨大阴妖将祸星上下打量着,它缓慢地从黑雾中探出身子。
    阴气云流涌动,凝成实体化作它的身躯。
    “桀桀”“桀桀桀”
    四面八方的小阴妖也向着它扑来,化作一道道黑气,同化成阴妖主的一部分。
    方知渊静候。
    阴妖当然不可能会跟他说话,不可能乖乖告诉他他想要的答案。
    他欲探阴气运行的规则,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
    寒流四散,最终成型的是一只足足有一座丘峦高的怪物。
    十几只红色眼珠挤在它漆黑的头颅上,阴命祸星的诱惑令它贪婪地张开血盆大口,淌下黑色黏稠的口涎。
    半空中,阴妖主与阴命祸星对峙着。
    方知渊撤下所有防备,他舒展开双臂。
    他冷笑着,“来,吃我。”
    他是那样地平静。哪怕阴妖的黑影在瞬息间笼罩了他的头顶,也没有分毫的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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