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临不说话,他双眼黝暗,猛然间倾身而下,将含着的那一口秋露白,喂进哥哥嘴里。
    一线酒香穿喉而入,叶危被呛到了,他猛地推开晏临,扣着船舷咳嗽。
    这一下力道很大,晏临被推到一边,整个小船剧烈晃动,水波拍打,破罐子终于摔破了。
    三千乌墨发丝披散凌乱,晏临颔首垂睫,忽而低低地笑起来
    “怎么,你不是想喝吗”
    晏临用力把叶危掰过来,紧紧钳在怀里,抬起眼眸,与怀中人平视,声音沙哑地问
    “哥哥,我可以吗”
    一问用尽一生的勇气。
    叶危没有回答他,晏临就那样一直等着,等到雪夜风凉,吹冷了一颗心,忽然,叶危伸出一只手,像搂着那坛秋露白一样,搂了他的脖子。
    小船重重地颠簸一下,荡出层层涟漪,湖中夜琼莲绽放,满池银星月华。
    水青天的绸衣如清潋湖水,他化作风,低拂而过,吹起一浪一浪的波纹,想去探一探,藏在袖里的那一段冷梅香。
    叶危疏懒地靠在他身上,散漫得提不起劲儿,全凭摆弄。晏临俯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哥哥,下次你别穿这么薄的衣裳了。”
    叶危轻笑一声“为何”
    因为太好撕了。
    晏临不说话,用指尖告诉他。舟在晃,人也在晃,连同湖雪琼星、天山苍穹,光点流动成一片,云破月来花弄影,皱起一池春水縠纹,无限地向外荡去。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星河压清梦。
    唰地一下,一床被子被掀开
    冷风倒灌,晏临猛地惊醒了。
    叶危一手拎着被衾,一手端着烛灯,探寻地向他看来,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他的裤子上。
    少年晏临顿如五雷轰顶。
    脑子嗡地一声,彻底空白,他僵直着,恨不能立刻死去。
    “哎呀,我们的小晏临长大了呢。”
    叶危笑眯眯地戏谑着,手一松,被衾落下来,像落了一把救命稻草,晏临立刻抓住,严严实实地把自己裹起来,遮住一身羞耻。
    好半天,晏临才缓过神,哥哥不可能看到他的梦。
    晏临渐渐冷静下来,抬眼打量叶危,好巧不巧,他今天穿了一件水青天的单衣,半夜刚起,穿戴不整,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锁骨胸膛,左手执灯,朦胧的光落在眼睛、鼻梁、脖颈和绸衣上,隐隐流动着光纹,与梦中荡漾的湖波渐渐交叠、吻合。
    心重重地跳,像住了一队小人在胸膛里打鼓。
    叶危拍拍晏蚕茧“出来,跟哥哥去换条裤子。”
    窸窸窣窣,晏临将脑袋也埋进去,小被子裹得更紧。
    “啧,都长大了不会还要我抱吧”
    叶危伸手,拔萝卜一样把晏临揪出来
    “好了好了,别闹脾气,这事儿很正常大家都会经历的,别害臊啊。哎你这孩子也太怕羞了,我瞧瞧,脖子都红了”
    少年晏临像一尾红虾,在他手里拼命挣扎,滋溜 一下又跳回被窝里。
    “你你把裤子拿给我”
    晏临像一只小海螺,缩起软足躲进壳里,闷闷道。
    叶危拿这只海螺晏没办法,一边摇头一边走去找衣服
    待他走远,晏临才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打量叶危的背影,哥哥什么也没发现。
    没什么好担心的。
    就算再做千百回这样那样的梦,哥哥也不会知道。
    金兽吐息,雾烟袅娜,一室冷梅香。
    晏临开始一天天长大,两三月便要裁制新衣。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像叶危身后的一条小尾巴,紧紧跟着他。
    叶危迎面走过来时,冷梅香很淡,如果凑近去闻,却又没有,等到夜里,叶危躺在他身侧,他悄悄移到哥哥背后,紧紧地贴在一处,那点香就发挥到极致,如同天罗地网,瞬间将一整只晏临攫获。
    其实叶危作天王时,需要带兵,军营里哪有那么好的条件熏香,征战回来,一身银盔血腥气。
    但晏临觉得有,就是有。
    一点冷梅香,随着哥哥的起身、落座,似有似无,若即若离,萦绕着,无时无刻不绕着他的心,撺掇他,鼓励他,去握住那一截被水青绸裹着的腰。
    襟带飘飘,抽出来,可绑住手,或蒙住眼。
    哥哥会卧在雪中湖心亭,卧在夏夜小荷舟,星辰与熹光,与他做梦里做过的事
    “晏临”
    叶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笑着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晏临默然无言,呈乖巧状坐好。
    亭中小宴,旁人夸赞“这是你的弟弟吗好可爱啊”
    “那是来,吃块鹿肉。”
    叶危用自己的筷子夹递而来,晏临睁着一双天真水灵的眼睛,甜丝丝地说谢谢,张开小嘴,将那块鹿肉细细咀嚼了。
    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欲求。
    以及,求而不得。
    像小蚂蚁钻进心里,冷不丁的啃他一口,又酸又疼。
    心中有了想,想的过分,便成了欲求,求而不得,便化作痛苦,痛得无能为力,便要去许愿。
    晏临忽然理解了,千万年来,为何那么多人傻乎乎地来找它们许愿,前赴后继,如飞蛾扑火,粉身碎骨,却也在所不惜。
    “晏临。”
    哥哥在叫他。
    一行人在山洞前围着篝火,火光一团黄暖。
    星哲一手烤鸟,一手烤鱼,忙着撒辣椒粉,头上落着片树叶,却没手去拨走。姚冰举着烤鱼,默默挑刺,身前身后浮动着花妖女童的幻影,似乎吵着也要吃。王政抓着一只烧鸡跟叶危互叫儿子,插科打诨。炊烟如蒸腾的雪气,袅袅而升。
    “给你,多吃点。”
    叶危从王政手里抢下来半条腿,分给弟弟。
    晏临偷眼去看他,火光映衬着哥哥的侧脸,带笑的眼睛里有跳动的火苗,思遐了无数年的气息,在半空中飘忽氤氲,是暗香雪中梅。
    山风飒沓,山野满天星,夜空中一梳清新刻露的月,林中叶下,露草百虫鸣,吱吱不休。晏临坐在叶危身旁,悄悄移近了一点,又一点,直到他高高的影子和叶危的影子叠在一处,仿佛他们两人永远不分离。
    今夜有月,清风与虫鸣。
    晏临偷偷地快乐。
    夜仍是数万年前的夜,风也还是数万年前的风,天地未改,不是风动,是他心动。
    这三千世界,因你而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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