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云来回礼道“乔尚书。”

    乔檀溪向他示意手中之物,语气平淡道“老夫方才收到了太清之子的讣告。”

    皇甫云来的目光漫然一扫,念道“不孝子恒罪孽深重不自陨灭祸延显考,黄恒泣血稽颡。真是孝感天地。”他勾了勾唇角,“儿子亲眼看见老子死了,一定很不好受。”

    这数月来,乔檀溪消瘦枯槁了许多,眼眶更加深邃,整个人都似被人世无常压垮了几分,听得皇甫云来这番话语,他倒是笑了,道“皇甫宰相今日大权在握,乾纲独断,老夫但有一语欲奉闻。”

    皇甫云来道“乔尚书历经三朝,多年宦海沉浮,关心民瘼,为官楷模。我在您眼里恐怕也只是个毛头小子罢。若有金玉良言,不妨直言。”

    他这番话已经傲慢到近乎小人得志。乔檀溪刚刚浮现出这个想法,目光已触及皇甫云来略略带笑的眼睛。那笑意背后,是冰封隐忍了二十年的恨意。从未有一天消失,从未有一丝淡薄。这恨意仿佛剧毒的种子,生根发芽,恣肆成长,最终变作了难以撼动的参天大树,连每一片叶子上都是涔涔的毒。

    但不得不说,不得不说。

    乔檀溪道“四十多年前,我与好友顾臻同样进士及第,当时国子监祭酒刘贤军曾对我们这些新科进士有一语。从此后我牢记于心,行事为人皆以此为圭臬,终得今日造化,常伴天颜;顾臻在政府,平生交友,处处树敌,不能保其终,最终左迁,贬谪至海云,郁郁而终。那句话是能容于物,物亦容矣。”

    皇甫云来唇际微微牵了一个笑,道“尚书这是劝我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乔檀溪道“皇甫宰相还能饶得了谁”

    皇甫云来道“令氏一族势大,僭妄不法,悖逆不臣,弄权舞弊,蠹国病民,理应当诛。”

    那个“诛”字一摞,断绝得生冷利落。

    乔檀溪微微摇头,道“事到如今,大律昭昭,我不敢妄自揣度天意,更不敢枉法私藏重犯。老夫毕竟只是一截半入土的朽木,只期望皇甫宰相能大展宏图,黼黻陛下,一如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开创承平。”

    皇甫云来有点惊讶地挑了挑眉,道“不意乔尚书对我有此厚望。”

    乔檀溪淡淡道“二十年前,老夫第一次作为考官之一,主持会试。当时满目锦绣文章,大多内容空泛,不谈经国纬地,只卖弄莲华文辞。其中一份试卷,却格格不入,极为触目。”

    皇甫云来神情冷凝。

    乔檀溪道“那卷子少年意气,激昂文字,气度与别极为不同,批改考官只读了一半便改不下去,奋然扔笔,大谈荒谬骇然。老夫当时好奇,不看则已,一看之下果然惊诧万分。原来那试子针砭时弊,鞭辟入里,直指冗官、荫萌、吏治大患,其后更是大谏我国崇佛之风,甚至直呼古来帝王事佛求福,乃更得祸。佛不足事则以,更有百姓愚冥,易惑难晓,不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 ,老少奔波,大弃其业,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惊诧万分,争相传阅。有惊为天人者,也有激烈抨击者。

    “主考官认为这个试子语出不逊,惊世骇俗,邀名于朝,欲将这份试卷打为下品不录。老夫据理力争,将那个试子拔为贡士。”乔檀溪静静望着眼前人,浑浊苍老的眼里有沧桑,也有悲凉,“老夫后来一直在想,倘若不是老夫自以为是,为国留才,是否就不会”

    皇甫云来的眼瞳微微一缩,握在袖中的手指握紧了。

    会试后是殿试。殿试后是紫微宴。

    二月初春,草长莺飞。华灯初上,月光清美。上苑桃花夭夭,春深明媚似海,好一派芳菲世界。状元郎面若春花,色笑袭人,眸光流转,光华绝代,一首花红亭,言辞霏霏皆芬屑。那样的荦荦朗朗之气,如此惊采绝艳,甚至苍白了满庭红粉。

    是荣耀,也是狂喜。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步登天,风头无二。

    姻缘之好的请求随之而来。他意外,坚定地拒绝,态度并不足够谦卑。

    然后是惨烈诀别,是一生之痛。

    少年爱侣,情深意重,却在最不情愿的时刻被命运拆散。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如此惨无人道。这便是权力,曾经被他们轻易抛弃的权力,皇亲国戚,一语可定寻常人之生死。他在焦黑的废墟之中寻找挚爱留过的痕迹,却甚至连一具完整的尸骨也找寻不到。

    他捧着她们留下的细碎骸骨,疯了一样地抱在怀里,蓬头垢面,露肘决踵,五天五夜,不吃不喝。上穷碧落下黄泉,生世不得再复见。他曾经几乎与她们一同死去。就像心底里的某一个部分,永远地随她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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