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冉冉,天色青青。一只白雁茕茕飞过。

    皇甫思凝与凤竹拾阶而上。两旁高树参天,藤蔓逶迤,石壁峻立,役纡壑邃,处处嶙峋可观。行至一处,峰回路转,现出一个瀑布来。银白如练,水珠细碎散落,濛濛如织,清凉无比,教人心神畅快。

    皇甫思凝略一驻足,凤竹也跟着停下脚步。

    “你不问一问我,这是哪里,我们又要去哪里”皇甫思凝斜乜了一眼,语气散漫,“就不怕我把你带到沟里去”

    凤竹摇了摇头。

    皇甫思凝道“当然,就算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凤竹认真地点点头。

    皇甫思凝道“这里是老僧岩。”她指给凤竹看。但见瀑布之下,别有天地,一块天然巨石立于云水之间,端严流畅,远望如僧侣趺坐状。“你看,你果然不知道罢”

    凤竹想了一想,道“你要去拜佛”

    凤竹的语气毫无波动,却教皇甫思凝想起那一日在钉官石前的不屑一顾。她心下有些异样,道“你没有拜过佛”

    凤竹道“没有。”

    皇甫思凝偏看不惯,道“你忘尽前尘,连自己叫什么,从哪里来,是什么人,统统都不记得了。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凤竹道“我能。”

    皇甫思凝哼了一声,道“瞧你能耐的。你不信佛祖吗”

    方棫一向崇佛,自上至下,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皆信奉轮回因果,佛陀显圣,佛教地位与国教无异。

    凤竹道“我当然不信。”

    皇甫思凝奇道“为什么”

    凤竹不假思索道“因为没用。”

    皇甫思凝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问道“你说什么”

    凤竹略一思忖,似乎在斟酌自己的语句但她的斟酌也没斟酌出什么舌粲莲花来,只有硬生生的八个字“佛不足事,百无一用。”

    皇甫思凝瞪大了眼睛,捂住她的嘴,骇然道“凤竹,你不要胡说不得造口舌之业”

    凤竹略一昂头,道“我不怕。”

    皇甫思凝给她气笑了,捏了捏她的脸蛋,道“要不是你长得这么好看,早就被我扔了。”

    凤竹微微眯起了眼睛。

    皇甫思凝莫名打了个寒噤,干巴巴道“我们继续走吧,上头是花修寺。”

    凤竹倒没什么异议,亦步亦趋地跟着皇甫思凝一路上山。只见山腰之处,云气缭绕,花木蓊翳,群峰崎岖呈秀,隐约透出一线红墙黄瓦,正是花修寺。

    她们这一路人烟杳至,山道上已铺了一层不薄的青苔,显然已经许久未有来客造访。倘若不是有凤竹在,皇甫思凝自己再多个胆子也不敢再来这里。她此番轻车简行,不过着一件寻常青衫,发无点饰,梳了个飞燕髻而已。因为爬山有些累了,皇甫思凝略略松了领口,几缕发丝蜿蜒腻在汗湿的脖颈上,光泽莹润,骨骼优美,如能生香。

    凤竹的目光落在那一小片裸在外面的肌肤,神情淡淡。

    皇甫思凝误以为她心生疑惑,回身解释道“这地方知道的人很少。”

    凤竹并未移开自己胶着的视线,道“这地方是哪里”

    皇甫思凝牵起一个笑容,道“你和我来。”

    她们并行入内,佛寺不大,中植两棵古树,高大参天,显然有些年份。宝殿外立有一座石像,一座石碑像,遍体斑驳,颇有风霜痕迹,但依然能辨认出其上精美的纹路与雕刻。

    “这座石像是佛母摩耶夫人,佛祖释迦牟尼的生母。传说她曾梦见一只白象入其左肋,有感而孕。”皇甫思凝指给凤竹看,“她手扶的是娑罗树。在四月的第八天,她的左肋在蓝毗尼园诞下了释迦牟尼。七天之后,她升天了,又在忉利天中重生。”

    凤竹微微眯起了眼睛。

    皇甫思凝走到另一边的石碑像前,道“凤竹,你还是不识字,对不对”

    凤竹迟疑地点了点头。

    皇甫思凝道“信女昭炎,为女白霜因患,先于此寺求佛。蒙佛恩力,其患得捐。今为女敬造石碑像一铺,愿此功德资益弟子女及阖家大小,福德具足,永无灾鄣。弟子令昭炎一心供养。十年正月八日立。”

    这一字一句,发自肺腑,她无需看任何一眼,也可倒背如流。

    凤竹只抓住了两个字,道“白霜是你生病了,所以在这里造像,为你祈福”

    皇甫思凝颔首,抿了抿嘴唇道“昭炎是我娘自号。那一年冬天,我染了风寒,来势汹汹,药石无医,眼看就撑不过去”

    凤竹忽然伸出手,缓缓抚上了她的脸。

    凤竹的体温一向比皇甫思凝高一些。又或许该说,皇甫思凝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哪一个人,有过这样的温暖。

    令花见未曾有过。她是那样热烈高傲的女子,正如她自号一般,如昭昭烈日一般的美丽,教人难以直视。每当她看向皇甫云来的时候,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似乎随时随地燃着火焰,能够灼痛人的肌肤。可是每当那双手拂过抚摸上皇甫思凝的脸颊的时候,那份灼热就混着了无尽幽恨,从心里一直翻滚着燃烧到了她的肌肤。

    皇甫云来更不曾有过。他几乎从来不曾触摸过自己的女儿,皇甫思凝也很少见他展开过一丝笑意,真正的笑意。唯一一次遥遥见到,不过是他伫立于自己的凤凰林内,神情前所未有的轻快,有一线隐约的笑痕,似与谁脉脉低语。更多的时候,他的眼里就像是沉淀着终年不会融化的积雪,冰冷得刺骨,阴寒得黪人。

    都不似凤竹。

    温柔的手。

    温暖的手。

    皇甫思凝的手指慢慢地覆在了凤竹的手上,轻声道“你很暖。”

    凤竹道“你说过。”

    她确实说过。那是她们相遇还没多久时的事了。但并不一样,有很多事都不再一样。

    凤竹安静地凝睇她,眼神犹如天边的一抹浮云,极轻,极沉。

    皇甫思凝居然不敢直视凤竹的视线,僵硬地放开手,转过头,道“我要上香。凤竹,你把火石袋拿出来。”

    凤竹依言取出,不再有任何动作。

    两人大眼瞪小眼。

    皇甫思凝想起凤竹此刻虽然人模人样,其实脑子就是个糊涂虫,顿时乐了,道“你现在是连怎么用火石都不晓得了要不要我给你示范怎么用来点火”

    凤竹微微颦蹙,用力摇了摇头。

    皇甫思凝想起她拒绝自己教她认字,也是这样毫不犹豫地摇头,忍俊不禁道“你这个懒虫,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会,除了我没有人会要你,可怎么办呀。”

    凤竹的神情一缓,道“只要有你就够了。”

    皇甫思凝脸一热。明明她是主凤竹是仆,明明尊卑有别,逗弄凤竹的人是她可是怎么每次凤竹都这么淡定自若,她却忍不住面红耳赤

    但这也没有法子。她就是拿凤竹没有法子。

    皇甫思凝虔诚焚香礼拜,又对着摩耶夫人像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

    凤竹的目光也流转在那尊已经有些年头的石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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