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戴德,背信忘义,枭獍其心,人神共愤,不得好死”

    “皇甫尚书道是啊,你们令氏待我之好,令花见对我情种深种,众所周知,十分非凡。所以我对你令氏的回报也是格外的与别不同。”

    绿酒说到了这里,打了个寒噤,停了一停,才继续道“皇甫尚书还道泰山大人,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是不伤心,我最伤心的是”

    皇甫思凝明知道他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还是忍不住问道“父亲最伤心的是什么”

    绿酒道“皇甫尚书说可惜那贱妇死得早,没能教她亲眼目睹自己至亲死光的这一日。”

    皇甫思凝的呼吸一窒,道“然后他便”

    绿酒点了点头,道“皇甫尚书斩下令太傅首级,掷出殿外,众人皆欢呼道首恶已诛。”

    皇甫思凝静了许久,道“陛下生性怯懦,黄门浅薄无见,御林军不提也罢。若非父亲临阵倒戈,外祖未必不能成事。这样一来,他为平乱立下首功,必定一步登天,位极人臣了。”

    绿酒正欲开口,远处忽然传来沉洪迟重的一声金钟

    皇甫思凝瞳孔微微一缩,默数着金钟的次数。沉郁顿挫的金钟之声,隔过了一墙又一墙,远远地飘荡过来。

    绿酒脸色惨白道“陛下,陛下难道”

    皇甫思凝寒声道“慌什么速去准备,我要进宫。”

    绿酒惊道“娘子万万不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皇甫思凝道“不管死的是谁,都是我的血亲,我难道还不该去看一眼了”

    绿酒道“可是宵禁未解,叛军还未”她触及皇甫思凝的眼神,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唯。”

    皇甫思凝改梳了最寻常的飞燕髻,横绾了一枝如意木簪,冰绸短襦,素色百褶裙,皆十分素净淡雅。上轿之际,不祥而肃穆的金钟之声忽然又响。一声接着一声,跌宕绵沃在这森冷夜色。

    久久回荡,似是永无止境。

    与第一次一样,足足九次。

    如果上一回是皇帝,这一回的规格,恐怕至少是皇后。但以尤皇后之性,她哪怕杀遍后宫为皇帝殉葬,也不会愿意因此自戕一根指头。

    皇宫形势恐怕比预料的更加云诡波谲。

    太过危险,不宜深入。绿酒想劝,又不敢劝。

    皇甫思凝看着柔弱娇美,毕竟是皇甫云来和令花见的骨血说白了,是两个疯子的女儿。

    二十年前,令花见用一场大火告知世人她有多么疯狂。

    二十年后,皇甫云来以令氏满门性命回报了她当年的丧心病狂。

    月色净皎无瑕,春色温柔缠绵,不改桃花薄命。

    轿子忽然一停。此时人人都绷着一根弦,绝不敢惹是生非,绿酒出轿询问,不多时便回禀道“娘子,有个疯子拦了路。”

    皇甫思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道“疯子拦路”

    绿酒秀气的眉微微蹙了起来,道“不是个疯子就是个傻子。那等低贱之人”

    皇甫思凝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道“不过是一个疯子也别污了我的手。罢了,让人把她拉开就是了。”

    绿酒领命而出。皇甫思凝心中忽然一动,掀开帘帐,朝外看去。

    皇甫府的轿子遍体织金缂丝,华贵无比。前头燃着两只明角灯,灯光是很温暖的晕黄色,延绵投出了无限遥远的影子。

    那个拦路的疯子被轿夫们赶到路旁,失措抬头。

    纷纷扰扰的黑发如瀑般落下来,掩映出一张狼狈迷惘交错的脸。

    皇甫思凝的眼角一跳。

    她虽然年少,但在美色一途上,可称阅人无数。帝王后宫三千佳丽,姹紫嫣红;皇亲国戚的女眷梅粉华妆,个个是如花的好样貌。她的生母令花见,瑰姿艳逸,皓质呈露,即便已经辞世多年,依旧被传颂为京中第一美人。皇甫云来更不必提,能够让眼高于顶的令花见一见倾心,为之疯狂,容止笔墨难描。

    她从不曾想过有谁的容貌风华可以与自己的父母相提并论;今日却看见了。

    在一个疯子身上。

    每一笔眉眼,每一丝线条,单拆开来,既不俊美也不姣好,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偏偏组合在了一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姣冶嫺都,绝殊离俗。

    仿佛淡而薄的月光,朦胧而轻柔,静静洒落水面,连波心也为之荡漾。

    惑乱人眼,晕眩人心。反倒令人难以忆起,那样一张脸究竟生得何等天人之貌。

    原本压制住疯子的轿夫们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呆若木鸡,再说不出话来。

    疯子不再受缚,也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望着皇甫思凝。

    山水画似的容颜,雾拢云绕的迷离,欺月凌芳的幽艳。

    她凝睇她。只一眼,便若夜色倾覆,人间烟火过眼。

    不远处的皇城灯火阑珊,血气煞天。

    疯子看着皇甫思凝,微微咬紧了下唇。

    雪白的牙齿深陷入藕灰色的唇里,又慢慢地放松开来,露出一排犹如月牙一般的浅白色的痕迹,尚还含着一丝水意的润泽。

    她朝着皇甫思凝,像是一只误入陷阱而依旧迷茫不知的小兽,怯而轻地笑了一笑。

    一点也不艳丽,一点也不诱惑。

    没有故作的一切天真清澈。

    甚而是青涩的。

    皇甫思凝的眼前,却恍如缓缓展开了一朵绮丽的花,骤然在寒冷夜间荒芜四海盛放。

    头晕目眩。以至于刹那间位置颠倒,孰为猎物,孰为猎人。

    此时此刻,她并不清楚那昏眩是什么,只是为了那月下惊鸿一瞥而怔仲。她想起庭中净净无瑕的月色,如水银一般流淌在桥下小河。那一瞬间她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她在未知的河流里,飘向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天崇二十四年的春,来得比往年格外早一些。

    往日骄矜极贵的人生,触手可及的豪奢繁华,一刹那逐渐远去,淡入天边。那么多年的等待,好似不过是为了这样一天。

    不过是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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