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以官身离京返乡,可比原先为一介白衣时, 需多办上不少手续。

    当初他四处行走, 只消拿着户贴, 申请公验便是。现在除公验外, 还需将名姓、官位、离京缘由等情况,皆上报到御史台和尚书省处,以备不时之需。

    唯一出乎陆辞意料的是,原以为要寻空哄上一番, 安抚好的赵祯, 却未做任何纠缠, 而是在未露面的情况下, 就将奏章给批复了。

    因陆辞此次返乡,纯粹是为看顾娘亲, 并非是奉了差遣要去地方公干的, 朝中自然也不会有任何贴补发放。

    国库无缘无故固然动不得, 私库倒是能做主的。

    于是, 赵祯虽未召陆辞入宫相见,却特意差了一可信的内侍,悄悄往陆宅里送了些钱财去。

    陆辞得知后,既是哭笑不得,又很是感动。

    别看赵祯为官家膝下唯一尚存的皇子,所处的环境, 向来最为优越。但他却与赵恒的脾性截然不同但凡得了什么赏赐, 若是吃食, 就只简单尝上一口,然后分给下人;若是金银绸缎,就收入库中,几乎从不动用;唯有得了珍稀藏书,才会爱不释手地先读上几遍后,也不急于妥善私藏,而是送去国子监,制作雕版后,刊印副本送入馆阁了 ,方将原本取回来。

    东宫中的陈设布置,处处豪奢,皆出自赵恒之手,与赵祯的意愿毫无关系。

    陆辞与他相处多时,自然清楚,这小太子别看沉默寡言,稳重内敛,但对于其父那些修建宫观,无端重赏臣下的铺张浪费之举,其实是很看不惯的。

    现在专程从私库里取出些无需兑换,就可直接使用的钱财布匹,让内侍带到他宅上不说,还不与他见面,就明摆着让他一定收下,而不给谢辞的机会了。

    既是学生的淳淳好意,陆辞也的确不打算推拒,以免伤了对方的心。

    见陆辞爽快收下,季内侍明显地当场松了口气,又苦着脸恳求道“不瞒陆制诰,我来之前,殿下还千叮万嘱过,道陆制诰只请了三个月的假,纵算上往来所需,最晚来年二月也该回来了。殿下已记着了,届时陆制诰千万别乐不思蜀,要人三催四请地,才肯动身。”

    陆辞嘴角一抽。

    他这前学生,对他这位前夫子的人品,到底存在什么样的误解

    陆辞已选择性地遗忘了自己先前的计划了他原想着,先离开一阵,远远地进行观望,倘若情况不对,就寻方设法在地方上接些棘手的公务去做,以作拖延。

    见陆辞目光微妙,并不作答,季内侍顿时紧张得提了口气上来,强调道“陆制诰行事向来极有分寸,定然不会如此行事吧”

    陆辞“劳烦你回宫转告,请殿下务必放心。”

    季内侍如蒙大赦,这才高兴地走了。

    而在宫中,已批示完今日的所有奏疏,就利用闲暇功夫,开始做太傅布置的一些课业的赵祯,难得地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奉他命令出去的季内侍回来复命了,眼底才重新恢复神采“如何”

    季内侍忙道“还请殿下安心,一切顺利。”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他又细细过问了几句具体情况,得知陆辞两日后就要出发后,面上不由流露出几分失落,又很快收敛了,温和道“辛苦你了,下去歇息吧。”

    季内侍感动不已,连称不敢当后,才徐徐退下了。

    赵祯面上尤带着温柔的微笑,提笔时,却不知为何,久久不曾落笔。

    直到那滴凝聚于笔尖的墨点,终于坠落到雪白的纸张上,污了一张好纸后,他方如梦初醒一般,将笔猛然搁下。

    眼见着那位李姓嫔妃或宫人的情况还未寻到合适人选去探查,身边得他喜爱又可信任的人,就要少上一位,他自然不免有些焦躁。

    急不得。

    赵祯暗道,在眉心揉了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最初他不晓陆辞突然之间,就要离京的缘由,也险些做出要将人挽留、另派良医去密州将陆母接来的冲动之举。

    得亏他一贯谨慎,在付诸实际之前,寻了寇准来商量。

    叫他吃惊的是,明面上与陆辞不冷不热,实际上对其颇为爱护的寇相,却立马对这主意表示了强烈的反对。

    面对他的不解追问,寇准并未详说缘由,仅语焉不详地提了句“急流勇退,原只是一时;若殿下贸然留人,陆辞恐有性命之忧了。”

    赵祯听得当场愣住。

    连寇准匆匆请辞离去,他都无知无觉。

    直到夜幕降临,天气转凉,内侍为他添衣加炭,才渐渐回过神来。

    他仍查不得那位疑点重重的李姓宫人,是因势力太过薄弱,唯恐打草惊蛇,真相无法查明,反而容易害了对方性命。

    同样,他也留不得最喜爱的臣子陆辞,是因爹爹不喜他太过亲近一臣子,费尽心思为其升迁铺设前路,才迫得对方不得不暂避锋芒。

    赵祯缓缓地垂下眼眸,不觉腹中饥饿,口中却莫名尝到苦涩的滋味。

    说到底,他之所以得以行监国之职事,也不过是因为这并非爹爹想要的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赵祯重新抬起头来,微微地舒了一口气,眼里亦已重绽光彩。

    的确不得操之过急。

    陆辞自无从得知,特意不与他相见的小太子,心路已经历了一番激烈的起起伏伏,最后重归振奋。

    在两日的东奔西跑,办理公验,尚书省等地备过案,外加购置汴京特产,打包行囊,买得船票后他虽颇感疲累,还是赶在计划中的第三日一早,于一干友人的送行下,准时乘船出发了。

    送行时,朱说表现最成熟镇定,温声请陆辞放心,他一定仔细看着;当初相识不久后分别时还能潇潇洒洒的柳七,这回却是眼眶发红,紧紧抱着陆辞半天不肯撒手,还是晏殊瞧不下去给帮着掰开的;晏殊最清楚内情,知晓陆辞是避祸去的,虽有不舍,但远不及柳七夸张。

    陆辞哭笑不得地看着柳七揩眼泪,想说什么,就听晏殊很是艳羡地感慨道“每逢年末,秘书省都极为忙碌,却叫你躲过这一劫了。”

    “”陆辞嘴角一抽“晏兄好似颇为遗憾。”

    晏殊轻哼道“独忙忙不如众忙忙。你是享福去了,我却得继续劳累,还不准我酸上几句”

    陆辞笑道“能者多劳,难道晏兄的忙,不是求仁得仁”

    晏殊眼底波光流转,也笑“反正明年春至,你就得乖乖回来,我便不浪费时日去想念你了,届时别忘了带手信回来。毕竟五郎对你可不舍得很,哭闹了近一宿,害我本就睡不足,还得亲自哄他。”

    陆辞莞尔,自是一一应下。

    随着船只离港,岸上送行的人也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不见,陆辞才按下心底怅然,看向身边人。

    这一回,他带了三名下仆,一只狄青,以及一只特别缠着狄青的真狸奴。

    陆辞看小狸奴缠着大狸奴的有趣情形,不由唇角微扬,笑道“它倒是真粘你。”

    那只去年冬天被他从街上拾来的奶猫儿,似乎知晓自己一等冻伤被养好,要被当烫手山芋送走的命运一般,一直就想方设法地想要留下。

    它发现根本突破不了陆辞的铜墙铁壁,着实讨好不了这个难缠的人类后,就狡猾得很另改了卖乖的对象,转而讨好屋里另外两位应该也能做主的人了。

    奈何朱说也是个铁石心肠的,丝毫不受它影响,八风不动地每晚坐在桌边,除了忙带回来的公务就是读馆阁里借出的书,十分入迷。

    被它吵了几回后,就学会将房门关上,任它在外头撒娇地叫着挠门,也毫不动容。

    它屡攻不克的情况下,只得退而求其末,勉为其难地讨好柳七。

    柳七浑然不知自己其实是这狡猾的小东西列于最末的选择,很快就被它喵喵喵地一路叫着尾随,还不时在他书桌上打滚,露出雪白肚皮随意让摸的乖巧所打动,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随着一人一猫的感情逐渐升温,柳七还特意为它做了几首词,陆辞见状,便没提将它送走之事了。

    不仅如此,他看柳七被猫儿迷得团团转,已彻底沦陷成为猫奴的架势,还贴心地带人往万姓集市一趟,教他挑选狸奴的专属用具。

    柳七就如被站在一面敞开的新世界大门里,只匆匆看了几眼后,就忍不住掏钱的冲动,不断买买买了。

    玩具,食物,小窝儿很快一应俱全。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只鬼灵精的小狸奴,见到屋里属于自己的物件被不断添置,可以活动的范围也在不断增大,终于确定了自己不会被送走后,就对最宠爱它的柳七来了个毫无预兆的翻脸无情。

    这天,当柳七兴冲冲地将新买的猫爬架带进家门,准备安上时,就愕然地发现,这只平时一听到他脚步声,就大老远地跑来迎接他,然后仰着脸讨好地冲他喵呜喵呜的小狸奴,居然变脸了。

    别说是来接人了 ,即使听到柳七唤它的名字小梨花,也只见它趾高气昂地走了一圈猫步,连瞅都不带多瞅的,就回小窝里玩昨天新买的玩具去了。

    柳七顿时傻眼了。

    在朱说忍笑的注视中,他先是不敢置信地想去摸那昨天还是乖顺情人般的小狸奴,却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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