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昭飞到龙君的尸骸边。
    离得近了, 就越发觉出尸骸的高大和自身的渺小。
    她忍不住想回头去看看师兄,结果被他先一步从后面抱住。他的手臂横在她腰腹间,气息吹拂在她耳旁。
    他说“阿昭, 我一直在。”
    她心中那份淡淡的感伤散去了。
    她重复说“你一直都在。”
    尽管没有听到声音, 但她确信他笑了。
    谢蕴昭伸出手,握住阴阳天地剪的把手。没想到一缕微弱的恶念闪过, 竟阻挡了她的动作。
    这缕恶念并不强,却有些熟悉。
    “欧呜”
    阿拉斯减已经变回了原来的大小,踏空奔来, 疑惑地围着剪刀嗅来嗅去,又大着胆子用前爪去拨弄剪子。
    大狗毛茸茸的爪子毫无阻碍地碰到了剪刀。
    “欧呜”阿拉斯减歪头看着谢蕴昭, 疑惑地摇尾巴。
    谢蕴昭迟疑一下,忽然发现在龙君怀中,那朵金莲的旁边,还躺着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石碑, 上面还刻了一个抽象的花纹,像一只猛兽的头颅。
    她觉得那有点像墓碑。
    身后的莲台上, 有人“咦”了一声。
    千江寒已经回到兄长身边,恍然道“原来是它。我就说看着眼熟。”
    “谁”谢蕴昭回过头。
    阿拉斯减已经“啊呜”一口咬在阴阳天地剪上, 甩着脑袋用力去扯, 试图把插在龙君骨骼中的剪刀拉出来。
    卫枕流默默看着, 默默瞧了师妹一眼, 再默默掏出了一张手帕,打算悄悄给剪刀揩一下大狗的口水, 再让师妹拿着。
    就算是天犬,也是有口水的。
    千江寒抓住最后不多的时间,再对谢蕴昭笑, 毫不掩饰他的喜爱之情。
    “是当年灵蕴救下的凡犬。小东西被虐待得很可怜,灵蕴就带在身边。当时谁都觉得她养了个累赘,谁承想这小东西争气,花了几十年修成了天犬。可惜那时候灵蕴身死,这小家伙就跑来给她守墓,守到最后自己也死在了这座坟墓中。”
    “死了”谢蕴昭一怔,“但我听说只要恶念还存在,天犬就是不死不灭的。”
    此前溯流光就猜测阿拉斯减是镇墓兽,还说天犬是不死不灭的存在。
    “谣传罢了。还有人觉得恶念不灭、魔君不亡,世世代代魔君都是同一个人呢。”千江寒懒洋洋地说,半边身体倚靠在椅子背上,不断给魔君输送力量,“道君会死,佛祖会死,一只天犬罢了,如何能够例外”
    “当初陪伴灵蕴的那一只天犬早就死了,只剩了一缕恶念和执念还停留在神墓之中缭绕不去,又有龙君神骨在侧,最后重新生出了灵智。它大约无意逃去了外头,顺着本能化为一只凡犬,又阴差阳错到了你身边。”
    “如此也算是它的转世了。”
    咚
    阿拉斯减终于把剪刀弄了下来,自己咬着剪刀一起,一下撞在了龙君的骸骨上。
    卫枕流眼疾手快,一把握住阴阳天地剪,迅速用手帕清理了一遍,还用水冲了两遍,这才顶着师妹无奈的目光,轻轻巧巧地将东西递给了她。
    “欧呜”
    阿拉斯减发觉自己被嫌弃了,委屈地呜咽出来。
    堂堂玄德境的剑修毫无羞愧之心,更无面薄之虞,完全无视了委屈的狗子,只对心上人款款道“阿昭,小心扎着手。”
    欧呜
    阿拉斯减哭得更大声了。
    谢蕴昭好气又好笑地揉着大狗的头。她望着卫枕流,一时有些恍惚,觉得他好像还是少魔君,却也有些像龙君,但又分明是师兄。
    她想了想,最后释然一笑。无论是谁,都是卫枕流。
    她伸出手“师兄,我们一起。”
    就像当初在南海边,他们一起握住神剑,共同面对堕魔的道君;现在他们一起握住太阿剑,缓缓上举。
    太阿剑在发光。
    以太阿神剑为中心,两仪称、飞天镜、量天尺的虚影依次浮出。
    阴阳天地剪也飞了上去,加入了它们的光辉。
    下方莲台中,魔君压抑着咳了几声,一把甩出了五色琉璃灯和咫尺天涯伞。当这两样法宝如乳燕投林般飞出时,这位陛下的身躯也往旁边歪倒。
    千江寒接住了他。
    “以前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哥哥,也有如此虚弱的一天。”他笑道,“真难得。”
    千星坠已经气息不稳,却还能板着脸训他“多大的人了,还在乎口舌之利。”
    “因为只有面对哥哥,我的脑袋才能多转
    动一下。”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好歹也是大能转世”
    魔君的声音忽然停顿,像忽地被什么情绪哽住了。
    他低声说“你本可以不用和我一起。”
    “不行啊。”千江寒苦恼地说,“我一辈子只能做一件事,不跟哥哥一起有始有终地完成,我还能做什么而且哥哥现在的力量未必足够。”
    魔君以为自己会冷哼一声,却没想到他反而是笑了出来。
    “你一直是一个很任性的人。说什么脑袋不好用,其实是懒得多想。”
    “没法子,我是道君的懒惰部分,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自己一辈子躺在地上不要动,当一颗安静的石头。”
    魔君哈哈大笑,边笑边喘气。离开了外来的力量补充,即便有千江寒支撑他,他也愈发显得衰弱,一看就命不久矣。
    他想起了以前。
    普通人的“以前”或许是几年前、几十年前以前,但对魔君而言,他的“以前”是近千年前。
    传说人在将死时最容易回忆过去。魔君总认为自己天纵奇才,乃魔族有史以来第一英明的君主,与普通人决计不同,堪称两种生物但在这时候,他也如同一个普通人一样,在斗灯归位的光芒中,握着弟弟的手,恍惚看到了近千年前的过去。
    那时的十万大山比现在更混乱,因为他的父王并非一个有治理才能的君王。他纵容贵族们毫无限度地践踏奴仆、平民,收集大量的魔晶挥霍,又放任去收集一个个美女,最后留下了一大堆血脉驳杂的小崽子。
    千星坠是其中不算年长也不算年幼的那一个,但他毫无疑问是最强大的那一个。
    他很早就看明白了父王的荒淫无道,更不屑于他的胸无大志。在他眼中,只为了追求力量强大并非真正的强大;身为君王,如果没有带领族群兴旺强大的志向,那就是不求上进的废物。
    上一任魔君就是废物。
    千星坠则自认不是。
    至于他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是不同程度的废物。
    尤其是那个叫千江寒的小子。他不仅胸无大志,连废物的方式也外引人注目外地废物,加倍地废物。
    因为他从出生以来就不肯修炼,成天躺在床上睡大
    觉,做过的最大努力是挪动到野外,在苍白的月光中睡大觉。
    懒惰到了令千星坠匪夷所思的地步。
    但关他何事这样的废物,很快就会在残酷的十万大山中自然凋敝。
    可是令他意外的是,一年年过去,的确有许许多多的废物以不同的方式死去,其中却并不包括千江寒。
    分明是一个不肯修炼的废物,从不和人交流,每天每天都躺在地上,看永远不变的苍白月光。
    为什么能一直活下去
    千星坠开始注意到这个废物弟弟,然后他发现,这个废物弟弟其实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
    弟弟不需要修炼,天生就会运用魔气;谁想害他,他总是刚刚好地挪动一下、翻个身,躲过去就完事。
    他观察了弟弟好几年。
    终于在某次狩猎中,他走到一块大岩石背后,看见千江寒正靠着石头看天空。他发着呆,眼里的月光缓缓流动。
    千星坠问“你为什么不反击”
    千江寒没有说话。他就是这个德性,反应异常迟缓,总是被人认为是个傻子。
    但千星坠那时候已经知道,他不是。他只是懒得回应,甚至懒得思考、懒得倾听。
    他问“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目标”
    千江寒还是没有回答。
    千星坠在他身边坐下,也靠着大石头,抬头去看早就看腻了的夜空。月光圆润得没有一丝瑕疵,也苍白单调得绝不意外。
    过了很久,弟弟才扭过头,茫然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千星坠说“如果你眼中没有任何目标,就跟着我一起往前走。”
    弟弟依旧茫然,眼神却起了一些波澜自然了,这只是千星坠的回忆,所以也可能是他误会了,那时候千江寒的表情也许并没有任何改变,最多只有一丝风吹动了他的头发。
    他说“我会成为魔君,而你来给我当臣子。你只需要思考这一件事,就是如何与我一起让魔族活得更好。”
    过了很久,千江寒才像听懂了。他露出苦恼的神情,慢吞吞地说“可是我懒得思考啊。”
    千星坠盯着他“你做不做”
    千江寒歪着头,又想了很久。
    “那也行吧。”他回答,“你是谁”
    “你该叫我
    哥哥。”
    千星坠笑起来。这是他一生中承认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弟弟,还是第一个追随他事业的人。
    他一直觉得这是自己作为帝王的霸气发挥了作用,而实际上那时候千江寒只是恰好看月亮看得有点乏味,觉得如果答应了,就可以骗这个人把自己扛回去,这样他就不需要自己走路。
    但无论如何,千江寒都答应了。
    从那以后,就是千年时光倥偬。
    千星坠在不到一百五十岁的时候就继承了魔君的位置,因为上一任魔君死了,而且死得很难看。
    那位陛下在漫长的年岁中践踏过了太多人,最后在某次中,被某位早有预谋的受害人遗孤杀死。两人同归于尽,那位陛下死得十分没有体面,恶心到了千星坠为之作呕的地步。
    但他死了,对千星坠而言终究是好事。
    他当上了魔君,一步步清除了父王在位时提拔起来的酒囊饭袋,换上了追随自己的人,第一个任命的就是千江寒,职位是“军师”。他那懒到骨头的性其实不适合当殚精竭虑的军师,但当时千星坠还有老臣掣肘,只有这一个位子是他能决定的。
    千江寒就成了军师。
    他们兄弟二人一起统治十万大山。他们划定城池,修改律法,废除了“奴籍一律黔面”的规矩,又强硬地要求贵族无事不得骚扰平民,不同职级能迎娶的妻妾数量也有各自的限制。
    千星坠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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