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府。
    卫夫人躺卧在踏上,双目紧紧闭着,胸脯却不断起伏,显然并未睡着。
    四周静悄悄的。满屋子的人,一个也不敢说话。
    直到一阵脚步声从外廊传来。
    “如兰,如兰这是怎么了”
    卫老爷满面春风地踏进室内,笑着去问妻子,却见榻上的贵妇豁然坐起身,拿着个枕头就朝他丢过来
    “这是怎么了”卫老爷这回的表情变成了惊讶和意外。他低头看了眼可怜的枕头,再看榻上满面怒火的夫人,虽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心里却本能地一阵心虚。
    是的,堂堂廷尉卫老爷,在家是个怕老婆的人。
    他不觉回想了一番自己的近期表现,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难道上回去喝酒被夫人发现了
    他立即换上讨好的笑容,蹭过去“夫人”
    “你还有脸来和我说话”
    卫夫人气得捶了一下绣花锦衾,尖尖的指甲指着卫老爷的鼻子尖,怒声道“要不是你当年没头脑做下的蠢事,今日我何至于受此大辱”
    可怜卫老爷刚才和名士谈笑风生回来,这会儿就得缩着脖子、满心茫然地站在原地听夫人的骂。他是被骂惯了的,只能拿眼睛去瞧旁人怎么了,怎么了快给老爷我一些提示
    正好他的贴身忠仆阿和,刚刚从外面打听好情况回来,这会儿连忙奔入室内,凑到卫老爷身边低声把来龙去脉说了。
    卫老爷听着听着,神色也变得微妙起来。待听到最后赵冰婵的表态,他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夫人”
    又一个枕头迎面飞来,砸在他脚边地上。
    卫夫人愤愤“要不是为了我儿,要不是为了我卫家同谢家的关系,我哪里会那样防备赵氏女你若要怪我,就自己再去生一个现成的好儿郎,去向那谢十七娘求亲吧”
    “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你做错。”卫老爷摇摇头。
    他着人关了门,又遣走下人,只留几个亲信守在门口,自己则坐在榻边,宽慰地拍着妻子的肩。
    他这么软声软气,卫夫人反倒绷不住怒火,也软下语气,还露出几分后悔“唉是我太着急了。若我早知赵氏女有退亲的意思,何必那么急急忙忙逼迫她交州乡下的家产纠纷罢了,你一个廷尉还能处理不了”
    卫夫人真是越想越后悔。怒火里大半对着赵氏主仆,小半对着自己怎么就一时着急忙慌,把事情处成这样分明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
    没料想,卫老爷却沉吟着摇了摇头“这不怪夫人。那赵氏女所求之事还真不是好答应的。”
    “哦怎么”卫夫人一怔,“我听下来,是赵老爷去世后,她和赵夫人被旁支勾结了县令欺侮,夺去家产又害死赵夫人。我虽不喜她,但这样小地方的腌臜事你还觉得棘手不成”
    “正是棘手。”卫老爷说,“你可知我刚才送走了谁”
    “不是那才从东海县调回来的谢三爷他不是向来听谢九郎的话”卫夫人心中一动,“谢家又有什么安排了”
    “如兰聪慧。”卫老爷捻须而笑,“谢三爷这几年外放,虽在偏远的瀛州,暗中却与各地世家多有往来。交州赵家偏居一隅,嫡枝是宁远当家,本想袖手旁观。宁远去世后,旁支接手了赵家,急着投靠平京,才顺利被谢三爷收拢麾下。”
    宁远就是赵冰婵父亲的字,也是卫老爷年轻时的好友。
    “这么说,那些鸠占鹊巢的家伙也成了谢家的人”卫夫人蹙了蹙细细的柳叶眉,眉心的金色梨花花钿折射出一点狐疑的光,“那你怎么说我记得你从前和赵老爷关系好得像亲兄弟,否则也不会订下那么一门娃娃亲”
    卫老爷又捋了捋胡须,唇边泛出微笑。他高鼻秀目,年轻时是有名的美男子,现在蓄了须,也是个美中年,笑起来风度潇洒。
    “今时不同往日啊。”他叹了一句古,方才道,“如兰,赵氏女的事你就莫管了。”
    卫夫人一怔,试探道“难道你要认下”
    卫老爷摇头“我只有六郎一个嫡子。”
    “那你也不管交州那伙赵家人了”
    “如兰,大局为重。”卫老爷拍了拍夫人的手,笑容中多了几分神秘,“这平京城里要让一个人安静消失的法子,可是多不胜数。”
    那有些神秘的、成竹在胸的笑容,看在卫夫人的眼中十分陌生,却也有点熟悉。她怔怔看着这多年的枕边人,想了又想,忽而反应过来这笑容本该是属于谢家的。
    她盯着夫君的面容,不知怎么地,心脏跳得飞快,也很有些不舒服。她张着口,想说可是你当年和赵冰婵的父亲那么要好啊但仍不知怎么地,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兰”
    “我想,”她勉力笑了笑,“那赵氏女多半是气话。一个世家女,放几句狠话,没什么可担心的”
    卫老爷又笑了。还是那个陌生的、属于上西京的、矜持神秘的笑。
    卫夫人喉头动了动,不觉问“谢三爷找你说什么了”是说了什么,才把她的夫君变成这副模样
    卫老爷却会错了意,只以为她在问具体的事务。论理他不该说,但他们夫妻鹣鲽情深,他只犹豫了一下,便将头凑在妻子耳边,低语说“说是谢家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九郎占卜说那东西仍然在平京城里,谢三爷嘱托我暗中搜查。”
    “丢的东西”
    “是一块蝴蝶玉器,他们叫蝴蝶玉简的。你可知道前几个月被查抄的沉香阁”
    “沉香阁我很爱他们的熏香制品等等,”卫夫人的心脏又砰砰跳起来,“难道说,沉香阁和蝴蝶玉简有关”
    “据说沉香阁的老板包庇了偷窃蝴蝶玉简之人,才落得抄家下场。”
    卫夫人下意识问“那蝴蝶玉简中究竟记载了什么”
    卫老爷摆摆手“这我不能说。”
    卫夫人又呆了一会儿。她心中那股自尊受挫的愤恨、难说的后悔,不知不觉已经散去大半。
    “如兰,如兰”卫老爷奇怪地看着她,“你今日怎么总是发呆莫不是气得太狠”
    她下意识抚了抚胸口,强笑道“我在想六郎的婚事谢十七娘是谢九郎亲妹,身份尊贵,不一定能瞧上六郎。听说谢家还有十四娘妙然,虽然是庶出,却颇得谢九郎和谢三爷看重,也许”
    没想到卫老爷神色一变,几乎有些狰狞地说“不可宁愿我儿终身不娶,也不能叫他接近那谢妙然”
    卫夫人被吓了一跳,倒是把她刚才的恍惚思绪给吓没了。她本能地砸了卫老爷一下,怒道“你吼什么”
    卫老爷顿了顿,调整了一下表情,才低声说“谁都行,谢妙然绝对不行”
    “为何”
    卫老爷犹豫再三,却被妻子连连催促,终于还是轻声说“谢妙然是”
    “妖族后代”
    平京中京区,西侧一个小院中。
    “所以,这个欠钱的老头以后就是我的仆从了哩”
    谢蕴昭笑眯眯地,对目瞪口呆的赵家三人介绍郭衍身份。
    赵冰婵租下的小院是个小四合院,一进院落,三间房并一间杂物间。赵冰婵原本打算自己和冬槿一间,赵勇一间,剩下一间给“许云留”。
    现在多了这么个人
    “仆人当然和我这个主人一起哩,不然他跑了我的钱怎么办哩”谢蕴昭仍旧笑眯眯,“叫他平日打个下手,也不消给工钱,吃住从我月钱里扣,行不行哩”
    赵冰婵仔细看了看郭衍,怎么看都觉得这只是个邋遢落魄的老头。她自家就是被官员欺负,听闻这位前沉香阁大老板被抄了家产,不免有些感同身受。另外,说不得修士的仆人也有几分本事就当多个护卫也好。
    因此,她很快就点头应承下来。
    谢蕴昭道了谢,带着郭衍进屋,房门一关,她就行了个礼“郭真人,得罪了。”
    郭衍往椅子上一坐,苦笑道“我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可得罪的”
    谢蕴昭淡淡一笑“真人为了留在平京城中,将修为封印在下京区的大榕树中,颇有大隐隐于市之风范。”
    屋中一片安静。
    郭衍慢慢直起了脊背,眯着眼盯她,缓缓道“你果然看出来了。不错,我有草木妖修的血脉,能将修为分散在草木当中,所以才能伪装成普通人。”
    “我不明白。真人乃归真境大修士,何至于被逼得剥离修为、封印起来”谢蕴昭沉声问,“郭真人,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望如实告知。”
    郭衍点点头,手一伸“先证明你的身份。”
    谢蕴昭想了想,将她师父写的信给出去了。还好是纸笔书写的普通信件,若是玉简传书,,这会儿的郭衍都没法阅读信息。
    老头儿展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叹一声“冯师兄收的好徒儿也罢,我就全都告诉你。”
    “三个月前,有沉香阁中弟子同我汇报,说收到了一枚蝴蝶玉简。那玉简是旁人半夜潜入沉香阁,放入弟子窗边。可笑我自诩修为高深,竟然一点没察觉来人身份。”
    “那蝴蝶玉简以复杂的微型阵法保护起来,即便是我,也花了三天才破解第一层。”
    “但我才看了几眼,平京官兵突然闯入沉香阁,称官府丢失了重要的文件,要搜查沉香阁。沉香阁中除我以外,大多是不动境、和光境的弟子,也有几名辟谷境小弟子,是近年新收的。”
    “我素日教导他们,红尘历练,要把自己当成真正的普通人,体悟红尘百态生活,但也不必太委屈自己是我教导不够,是我教导不够啊”
    郭衍讲到这里,胡须颤了颤,声音里竟多了一丝哽咽。
    “官兵态度粗暴,还在店里打砸了东西,甚至动手打人。一来二去,就有弟子忍受不了,暴露了修为”
    郭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谢蕴昭,里面有一种接近神经质的光。
    “你见过平京大阵亮起来的样子吗”
    “郭真人”
    “那是一个夜晚,三个月前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郭真人的表情蒙上了一层缥缈之意。他现在正坐在光线不足的室内,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夜晚,亲眼看见传说中的平京大阵发出亮光。
    那光一定亮得刺目,才会在他眼中留下恐惧的痕迹。
    “只有一瞬间只在一瞬间,那光亮起的时候我亲眼看见,所有流露出灵力波动的弟子,在那一瞬间灰飞烟灭。”
    “没有一个人例外连灵魂都烧得干干净净,毫无反抗之力。”
    他的手在抖。
    “那就是上古的阵法是真正的上古大能遗留的阵法啊。那一天起,我遣散了所有遗留的弟子,自己也把修为封印起来。但我没想到,很快,他们一个个地都被挑出来,全被官兵逼得暴露修为,最终死在了大阵中。”
    “全部,全部啊一个个都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弟子啊”
    郭衍颤抖着双手,捂住脸。他弯下笔直的脊背,在椅子上佝偻成一团。
    像一条瑟瑟发抖的老狗,而不是一个能在九天之上俯瞰大地的归真境修士。
    谢蕴昭看着他的身影,忽然强烈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即便郭衍能取回他封印在榕树中的修为,他的道心也已经破碎了。
    道心破碎的修士,不仅修为无法进步,甚至会不断后退。
    她迟疑一下,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脊背。
    “那蝴蝶玉简现在何处”
    郭衍捂住脸,深深地抽了一口气“消失了。”
    “消失了”
    “官兵闯入沉香阁后,我心急弟子,匆促间将玉简搁在桌上,转头玉简却不见了。”他苦涩地笑了一下,满是自嘲之意,“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一个归真境的修士,被人闯了进来两次,还带来了灭门之祸。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
    他不断摇着头。
    谢蕴昭也摇摇头,只得再安抚他几句。
    “真人且在此处暂养心神,我即刻将这些信息传书告知师门”
    “不”
    郭衍猛地抬头,双手重重抓住谢蕴昭的手臂。
    “不能他们已经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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