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正的辛派戏在建国后不久就几乎失去了表演机会,杏花雨也在1952年得病去世了。此后辛韵春苦苦挣扎,也不过在上演着一个持续靠边站的过程,最后连演配角的机会都失去了。
到了今天,自然不再有人记得曾经名噪一时的辛派究竟是怎样的风采了。
李韵笙缓缓鼓起掌来,台下顿时一片掌声,孙修鼓得尤其大声,俞敏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盛慕槐的做功所有人都看到了,俞敏说“这样吧,我们时间不多,你跳过做的那一段,直接来最后的打。你准备得是霸王别姬里的剑舞”
“是。” 盛慕槐说。
俞敏松了口气,总算来了个不那么小众的表演。李老还在后面坐着呐,如果她身为花旦组的考官,全程什么都不知道,也太丢脸了。
爷爷教给盛慕槐的剑舞是梅祖年轻时的路数,她在同爷爷学了这一套剑后,又在系统里观摩过许多遍梅老板与金少山的录像,下了苦功练过,相信不会出问题。
盛慕槐拿上道具双剑,在夜深沉的曲牌中开始舞起剑来。
踩着鼓点,整段舞越来越快,刚烈有劲,带着虞姬视死如归的气势。
只见舞台上漫天剑花飞舞,她跳跃下劈,双剑在空中划出两条长虹。这样酣畅淋漓的剑舞舞满了整台,到了最后她双剑大刀花几乎舞成了两道残影。
“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不是奈若何,若不能与大王同生,她情愿引颈自戮,也绝不受玷污
她将双剑剑尖点地,已在心中给出了答案。
她转身亮相,双剑呈十字搭于头顶下腰,下腰到最低点的时候,双剑于头顶舞剑花,然后翻身亮相。
“好” 孙修叫了一声。
盛慕槐将剑合拢,抱在怀中向霸王施礼,然后转过身来,立在台前。
“你的花架子是很好看,” 俞敏说,“但这不是梅派。霸王别姬是我们戏校的必学曲目,大家都很熟悉了。学,就要规规矩矩的学,不是自己随便乱来。你在这段剑舞里加入了太多个人的东西,不符合梅派的雍容华贵的气氛,把整体的格调都降低了。如果我只想看上难度的话,请个武术冠军来打剑,那谁也比不过。”
俞敏这段话很直接,甚至有些刻薄,但是台下一些考官还是赞同地点了点头。确实,戏曲是有固定的程式套路的,如果自己随心所欲地发挥,那么谁都可以来创造了,那还成戏吗
“所以这一段打,我只能给你不及格。” 俞敏说。
盛慕槐张嘴要解释,俞敏却做了个“休止”的手势。
但这时李韵笙却替她开口了“刚刚我们这位盛小同学舞得剑确实是梅派,而且是梅兰芳大师年轻时的路子。这段项羽慷慨悲歌,虞姬舞剑以酬,本来求的也不是雍容华贵。盛同学把虞姬对项羽的感情与心中激荡的情绪都演绎出来了,与我当年看梅老板演出时的剑舞如出一辙,依我看,这段应该给100分。”
俞敏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最后也没能说出话来。
还是裴谷芙说“那现在考核就结束了,你可以出去了,明天上午九点我们会张贴考试结果,记得来看。”
“谢谢各位老师” 盛慕槐朝台下深深鞠了一躬,收拾好东西走出了排演厅。
一出排演厅,那种焦灼和幽暗的氛围就被一扫而空,阳光正好,盛慕槐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柳青青在外面等她,见她出来说“盛同学,你演的太好了我刚刚在台下一直舍不得走,就在听你唱呢。”
盛慕槐说“你也打得很好呀我还没见过功夫像你这么棒的武旦呢,刚才一直不敢眨眼睛。”
“没有,都是些笨功夫。” 柳青青不好意思地说。
“你吃饭了没有我爷爷在外面等我,你要是没吃饭,我们可以一起出去吃点。” 盛慕槐主动发起了邀约。
柳青青说“俺,不是,我这里还有几个馒头还有咸菜,可以吃饱。首都的菜太贵了,我要省着钱”
“没事,我和爷爷说好了要去餐馆吃饭,本来也要点几个菜的,你就和我们一起去吧。” 盛慕槐热情地劝说,柳青青最后终于答应了。
这时,排演厅的门打开了,李韵笙从里面走出来。他看了一眼盛慕槐,说“两位同学,你们今天表现得很好,我请你们到学校食堂吃午饭吧。”
柳青青看了盛慕槐一眼,她当然是很愿意的,这可是校长亲自请她们两个吃饭啊而且李韵笙可是梨园界鼎鼎大名的人物,学武的谁没有听过他呢
可盛慕槐却有些犯难了,她知道李韵笙或许是想问她关于辛派的事情,这一关终究是要过的,如果推脱显得更可疑,但爷爷还在校外等着呢。
她说“校长,我爷爷还在外面等我一起吃午饭呢。”
“让爷爷也一起来啊,大老远来首都也不容易。” 李韵笙说。
盛慕槐内心一紧,笑着说“我爷爷在镇里待惯了,他不习惯和别人一起吃饭,要不我出去跟他说一声,问问他的意思”
“行啊,叫他别怕,我也不吃人。” 李韵笙笑着说。
李韵笙和柳青青先去食堂了,盛慕槐见他们已经走远了,才往校门口走去。
果然,爷爷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考得怎么样” 爷爷一见盛慕槐,就要上来帮她拎背包,盛慕槐不让爷爷拎,笑着说“考得挺好的,应该没问题。”
“我们槐槐当然没问题了。” 爷爷的口气中充满了骄傲,“走吧,爷爷带你去吃好吃的。我找到一个小餐馆,生意可好了,那香味离门三米远都能闻到,你这个小馋猫肯定喜欢吃。”
盛慕槐却没有动,她说“爷爷,刚才我考核的时候,李韵笙校长也在。”
“啊。” 盛春不自觉地抚了抚头发,看着盛慕槐,似乎在等她往下说。
“他说要请我和另一个同学中午在食堂吃饭,我说您在外面等着我,他让我把您也一起邀上。”
盛春缓慢地摇摇头“槐槐啊,我就不去了。我不喜欢见陌生人。”
“那我呢” 盛慕槐说“您如果不想让我去,我就跟校长说一声再出来。您明天也就要走了”
“你去吧,他是好人,是梨园界的大前辈,又是校长,你和他多熟悉是好事。” 盛春说“吃完了我在外面等你。”
盛慕槐咬了咬牙,还是说,“爷爷,我觉得他想问我关于辛派的事。您想我怎么说”
盛春愣了一秒,笑了笑“你是辛派这件事儿不需要瞒,但别告诉他我在这。”
盛慕槐懂了,她点点头往校园里走,回过身见爷爷还站在原地看他,挥了挥手说“爷爷您去找个地方歇歇,我一吃完马上出来找您”
首都戏校的伙食在整个首都学校里的水平都是拔尖的。李韵笙和其他校领导认为孩子们练功辛苦,相应的营养一定要跟上。
食堂为学校的领导专门留了一个小包间,李韵笙平常不用,经常就端着个盘子坐在学生堆里一起吃饭,但今天他特意开了这个包间。
桌上摆了砂锅丸子,京酱肉丝,和土豆炖茄子。盛慕槐一进门,就看见柳青青埋头苦吃,那架势像是三天没吃过饭了一样。
盛慕槐和李韵笙打过招呼,坐了下来,李韵笙问“爷爷怎么没一起来”
“他已经吃过了,说在外面溜溜弯。” 盛慕槐镇定地说。
李韵笙听了这话,也不再追问,对盛慕槐说“你吃吃看,这菜合不合胃口你看柳同学就很喜欢。”
柳青青脸红了,稍微停了一下筷子,还是没有抵住诱惑,手又伸向了一个馒头。
这几个菜的味道确实很香,盛慕槐经过上午一系列事情以后肚子早就空了,很快就把一碗饭吃完了。
她一边吃一边心里在打着腹稿。
李韵笙与她们闲聊了些家常,见她们都吃得差不多了,才说“小盛,我想问问你,你的辛派是在哪里学的,有没有师父”
来了。
盛慕槐放下筷子,若无其事地说“我们团里一位老先生原来和辛派戏演员合演过,他教了我一些基本功”
“哪个老先生,他叫什么” 李韵笙打断了她,神情也急迫了几分。
“就是薛山,上次他带我们一起看过您的演出,还到后台和您聊过天。” 盛慕槐说。
李韵笙神色里显出几分失望来,薛山并不是他们师兄弟的熟人,他也从来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但是盛慕槐辛派学得那么好,不仅是唱腔,连身段、眼神、武打都与师弟如出一辙,如果没有正统地师承,怎么可能做到薛山绝不是教她这些的人。
“除了薛山呢” 李韵笙问。
盛慕槐知道这个谎言不能让李韵笙信服,只能说一个真假参半的话“在薛山老师的影响下,我喜欢上了辛派。后来听说临县有个老先生会唱辛派戏,就去找他学。他本来不愿意教我,但禁不住我每天都去,后来我踩着跷三天没脱,通过了他的考验,他就同意教我了。”
李韵笙的眼睛中燃起了希望“他叫什么,长什么模样”
“我一直叫他先生,不知道他的名字。” 盛慕槐垂下眼睛,至于他的模样,她希望在李韵笙的心里,辛老板永远和从前一样好看。
于是她抬起头,笑着说“先生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鼻梁很高,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的模样。他总是穿着洗得很干净又体面的旧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举手一抬足之间美极了。”
“他住在临县哪里” 李韵笙不自觉地将手握成拳,心如一根紧绷的弦般微微颤动。
盛慕槐说“先生半年前就搬走了,他没有告诉我他搬去哪里了。只是说,能教的他也都教了,以后要深造就去首都吧。”
“他知道你要报考首都戏校” 李韵笙问。
盛慕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只是点头“嗯”了一声。
李韵笙的心中也全是苦涩。他想得多,师弟听见首都戏校后就搬走,是不想让首都的人知道他的踪迹,还是在躲着他
当年自己自身难保,没能护住他,他是否在怨恨自己
李韵笙心中沉重地叹息一声。
但不管怎么说,知道他的一些音讯,也总好过没有凭据的猜测,生死两不知。
师伯,对不起。爷爷不想让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尤其是您。我只能撒谎。
盛慕槐看李韵笙失落的样子,心里也很愧疚,但是为了爷爷,也只能这样。
“你们吃完就走吧,明天记得来看成绩。” 李韵笙第一次卸下了大武生的精气神,像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坐在位子上,失了神。
盛慕槐心中叹息一声,拉着柳青青离开了包间。
“盛同学,你等下要去哪里” 柳青青问。
“你叫我慕槐或者槐槐就行。” 盛慕槐说,“我和爷爷在外面住一个宾馆,他明天就要走了,可能会在外面继续逛逛吧。你呢”
“我就去学校体育馆里打地铺。” 柳青青说“学校给我们这种家里远的人了一个过夜的地方。”
柳青青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其实我想问你,能不能带我去体育馆,我怕我等下又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