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大清早,初冬,天刚蒙蒙亮,陆弘景从九娘暖烘烘的绣房里钻出来,立时就被冻出一个轰天大喷嚏。昨儿夜里在条塌上凑合着睡的,睡窝了脖子,早晨起来就落枕了。他左右转转脑袋,一路摸索着走下楼去。

    九娘听见他那个几乎吹塌顶棚的喷嚏,从屋里追到屋外,扽住他,往他身上围一件大氅“冻不死你这货一早起来衣服也不晓得多添一件”

    “没事儿,身体瓷实,轻易冻不病”话音未落,又是一串大喷嚏,打得陆弘景眼冒金星,脚底拌蒜。

    “啐现世报”

    九娘一根手指头堪堪戳到他脑门上,楼下几声呵呵呵,还没见人,先过来一阵磨砂嗓子,“哟大清早起来就在打情骂俏呀忒恩爱了你瞧瞧你瞧瞧九娘多会心疼人,还白送大氅给相好的,怪道人家要砸大把银子包她呢小蹄子们,都学着点儿你们九娘姐姐”

    来人是老鸨,眉眼个头都是江南式的小巧玲珑,偏偏嗓子是西北式的粗犷豪放,说话高门大嗓就不说了,还不会做人,每回陆弘景上门,她都恨不能满世界嚷嚷,拉拉扯扯之外,还特爱闯空门,手里端着一盏淡茶,门也不敲一下,推开就进陆弘景都快腻味死她了

    “我爱拿大氅白送就拿大氅白送,谁让他是我相好的呢,只要我乐意,命我都能送”九娘嗓门拔尖,话里带刺,专和老鸨对着干。

    两人你来我往,几句话以后,整个堂子的人都给搅起来了,睡不着,索性探出头来看热闹。

    “行啦,少说两句”陆弘景头疼,小声劝解一二,不想九娘摆过脸来,偷偷凶他“闭嘴老娘给你当挡箭牌当了这么些年了,说过什么了么让我痛快耍两句嘴皮子会死啊”

    他一听,到底是自己理亏,也就老实闭嘴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当年陆弘景十五六,某天效仿鲁提辖,几拳打死了欺男霸女的“镇关西”,救下了勾栏院里卖唱的顾九娘,打那以后,这两人便凑做了一堆。也不是真做一堆,是唱假戏,因陆弘景一年到晚烂桃花不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妍有媸,这货不堪其扰,老想着要觅一块挡箭牌。这块牌子忒不好找,要么人家不愿意做牌子,要和他唱真戏;要么人家假戏唱了一阵子,实在受不了了撂挑子走人。九娘那儿感念他救命恩德,愿意和他唱假戏,但这货性子跳脱、粗心大肺,和他一块儿唱戏唱久了难免荒腔走板,所以九娘常常不给他好脸。

    比如说吧,陆弘景一来,他俩就得当众演“情深意长”,又不是真的情深意长,两人跟戏台上调情的小生和小旦似的,都用假嗓,一个嗲嗲嗲,另一个嘿嘿嘿,假模假式地熬到进了九娘的屋,两人都累死

    然后呢,还没完,关门落锁以后还得摇床脚,摇得那床嘎嘎吱吱响,一响响俩时辰,手要酸死这活儿一般是陆弘景干,摇累了歇一会儿,喝一盏茶吃两块绿豆糕,接着摇

    转天起来,那些上门寻野花的男人们多半会拿敬服的眼神瞄他,少半会来几句荤笑话,赞他“持久”

    九娘那头也少不了来几批“姐妹”,有泼辣辣直接问情形的,有又羞又笑不说话竖尖耳朵听人家说的,九娘都要烦死了

    有啥法子呢,陆弘景暗地里认她做姐,人家这样的身份都不计较她,愿意认她做姐,她好意思不给他做挡箭牌么

    “姐,我那儿早攒够了银子,就让我把你赎出来不好么兄弟给你寻一个好人家嫁了,强似你在这儿泡着”陆弘景压低嗓门对她说话,话是好话,心也是一片好心,就是她自己不愿意。

    “一日寻不到仇家,我顾九娘一日不赎身”

    原来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父亲还是个七品知县,芝麻大的官也是官,家里也有丫鬟仆从老妈子,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姐身,谁想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仇家诬告他爹通敌卖国,活活捉进牢里酷刑折磨死,顶梁柱一塌,这个家就散了,丫鬟仆从老妈子各自散去,她自己被投进官妓营,又被官妓营卖到了勾栏院,七八年的寒来暑往,七八年的忍辱负重,就为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赎身出去嫁人生子,那血海深仇怎么办再说了,有哪儿的门路比得上勾栏院宽广在这里往来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说不定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陆弘景明白九娘的性子,刚烈得很,要是能说动她,早几年就说动了,用不着等到今天。

    “我也不能总来,你自己要好好看顾你自己。”

    陆弘景从她身后踱出来,两人并排站着,悄声说小话,怎么看都是珠联璧合,看得鸨儿姐儿都眼红煞陆千户是正经的肥羊,又有钞又有貌,虽然人有点儿不着调,但这样俊的恩客,打着灯笼都难找,怨不得老有那么几个姐儿想从九娘这儿抢人

    “还说我,你自个儿呢衣服都不晓得多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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