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留下经年的凹痕。

    “昨晚屋后闹耗子,隔壁家养的猫把对门花盆撞倒了,今早俩阿姨堵在巷子口对骂了半天。”年轻人坐在简陋的木桌后,漫不经心地用筷子夹起一块烧鸡,在袅袅热气中微笑道“巷子头那家姑娘在偷着跟对门小子谈恋爱,但我看处不长,十有八九很快就散哎,你不吃啊”

    解行把自己带来的消炎药和食水一样一样放在柜子上,摇了摇头“给你买的,我不吃牲畜肉。”

    年轻人若有所思,没说什么。

    “你不该不去医院,这样下去会感染的。”

    “你也不该不去上课,这样下去会挂科。”

    解行回过头,年轻人回避了他的目光,望向窗棂外漫天纷飞的细雨。

    “我看抽空把你的事报上去吧。”解行呼了口气,继续整理那瓶瓶罐罐,说“现在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万一发生什么事太危险了。我有个姓张的学长”

    “不急,再干票大的。”

    咚一声解行把药瓶重重跺在桌面上,“还要怎么大你想怎么大哪天真出事了怎么办怎么救你,拿什么说清楚”

    “”

    窒息的沉默再次笼罩了整座陋院,没有人吭声,屋子里只听见彼此长长短短的呼吸。

    良久后解行终于勉强压下情绪,艰涩地吐出几个字“阿归,你听我说”

    但紧接着就被年轻人打断了“不行。”

    “你”

    “他们不会相信我,抓我的价值比相信我大。”年轻人放下筷子,掌心用力搓了把脸,低声说“解行,你以为这世上有苦衷的事就能说得清,实际这世上人人都觉得别人的苦衷轻如鸿毛,唯有自己的情由重若千钧。你还有前程,我不想连累你,等下次干一票大的有了底气再说吧。”

    一股酸楚的愤懑解行直冲心头“可是你不能永远都寄希望在下一次你”

    回答他的始终是沉默和回避。

    “我看你永远都鼓不起这个底气”解行忍无可忍丢下一句,推门大步冲出了笼罩在阴晦水汽中的小院,只留下年轻人孤独地坐在阴影里。

    “为什么说抓他的价值比相信他要大”

    “因为当时他已经有名气了。”吴雩淡淡道,“金三角毒枭塞耶的人,玛银的心腹,出类拔萃的手下,甚至能被派来北方城市为毒贩开辟新路线保驾护航。抓他是大功,不抓却要拿一身衣服来赌,不是人人都敢冒这种风险的。”

    其实当年阿归说得不错,在边境生死搏命那么多年的他头脑远比解行更加清醒解行获得的那仨瓜俩枣的表扬绝不足以成为任何筹码,更不可能说服组织对缅甸籍的阿归投注丝毫信任。

    隐忍不发,积蓄筹码,直到最后时刻孤注一掷,是阿归破局的最优解。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他们还没等来能孤注一掷的机会,潜伏在这片地区的毒网就先找到了他。

    “呼、呼呼”解行在黑夜的胡同里急速奔跑,倏而停下脚步,迅速转身躲进墙角。透过砖缝他看见小路上的车灯,三四个人正带着阿归上车,其中一人小声说“大小姐知道你困在这里出不去,担心得不得了,我们趁这几天风声小,赶紧取道云滇出境”

    解行双眼睁大了,紧紧咬着牙,发不出一点声音。

    阿归裹在一件黑色兜帽衫里,牛仔裤高帮靴,帽沿下只露出一侧苍白的面孔。他在敞开的车门前停下脚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像在等待某道注定不会再来的脚步,只静静地站在那,望着脚下黑夜中一望无际的石板路。

    那几个人纷纷站住“什么”“怎么了”

    剧痛从解行十指刺进神经中枢。那是因为他死死抠着墙壁,甚至指甲缝中都渗出了细微的血丝。

    他们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就近在咫尺,但永远都无法回头再给彼此一个对视。

    “没什么,”阿归低下头沙哑道,俯身钻进了车门。

    红色尾灯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深处。没有人知道尾烟散尽后巷子深处那简陋破败的小院、细雨中乌黑的瓦片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没有人知道那年秋天命运奇诡的相遇,会怎样彻底改变他们两人的后半生。

    “那是当年我们最后一次相见,后来我回到学校,从此失去了他的音讯。第二年,张博明被入选到公安部麾下的一支特情小组,策划对边境贩毒网络进行渗透和打击,他们需要遴选一批没有任何背景来历、像白纸一样可以随意涂改塑造的底层潜伏人员,我向他推荐了我自己。”

    黑夜中的高速公路渐渐驶到尽头,远处灯火通明,是宁河县医院。

    “他们把你塑造成一个化名解千山的初中毕业小混混,送进锦康区看守所,在那里你再次遇到了阿归”步重华沉声问。

    “是。”吴雩裹着步重华的警服外套,整个人轻薄得好似没什么分量,好像随时会被淹没在宽大的副驾上,“我是以协助运毒的名义进去的,锦康区又紧挨边境,所以阿归很快就听到了风声。他知道我去是为了找他,就想挨到我熬不住了,自己打报告脱离任务回去上学,但没想到监狱里刘栋财年贵那些老犯人倒先动了手。最终没有办法,他只能带人跨境来劫狱,把我带到金三角毒枭塞耶的地盘,也是在那里见到了玛银。”

    吴雩失血已经很多了,最后几句话低哑得有些变调。他把头靠在车窗边,血迹纵横的下颔骨在越来越亮的路灯中森白刺眼,随着车辆急速颠簸而无力地晃动。

    呲步重华面沉如水,急踩刹车打灯转向,大g化作银色的残影冲过十字路口,远处医院急救通道已经打开,闪着急促的红光。

    “我在那里度过了三年,直到亚瑟霍奇森受到塞耶的邀请来到良吉山。我跟阿归都觉得,如果能借这个机会抓住鲨鱼的安全主管,并捣毁塞耶的整个制毒团伙,那应该是彻底结束这种日子的最好机会潜伏在敌人的地盘里,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你所有对正义的信仰,所有对牺牲的激情都会很快耗尽,到最后你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不管发生什么都好,你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吴雩闭上眼睛,眼睫覆盖在青灰眼睑上,有好几秒钟时间他意识是恍惚的,灵魂轻轻地飞起来,似乎马上就要陷入深长的睡眠。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他就那样梦呓般喃喃道,“其实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幸运,我把霍奇森那架直升机的方位传出去时直接暴露在了塞耶面前。我唯一的幸运是有人愿意为了救我而去死。”

    “阿归阿归阿归”

    “快,快走,我没法救了”

    “再坚持一下,求求你求求你”

    濒死的喘息一声比一声短促,远处地道还在持续坍塌,透过成堆砖石土方,传来越来越近的轰响。

    解行已经走不动了,他甚至无法穿透这浓墨般的黑暗看见怀里那张熟悉的面孔,以及那双越来越涣散的眼睛。他徒劳地攥住那只手,感觉鲜血从相贴的掌缝满溢出去,一滴滴掉进地里,渗透这郁郁葱葱的重峦叠嶂,消弭在广袤无边的辽阔土地上。

    “你要活下去,往前走,永远不能回头”

    你要穿过烈焰焚烧的村庄,跨过满目疮痍的大地,你要躲过魍魉鬼魅与苍茫人海,直至征程最后一刻,站在阳光下拥抱永远的解脱与自由。

    g65猝然停下,步重华打横抱起吴雩,大步冲向担架车。

    急救红灯闪得人睁不开眼,沸腾人声化作模糊遥远的背景,耳边除呼呼风声外一片静默。

    “吴雩,你是我见过的最高明的叙诡大师,”他就在这安静中紧随担架车奔跑,贴在吴雩耳边轻轻说“我不相信这个故事。”

    吴雩闭着眼睛,神智昏沉,满怀鲜血从步重华指缝间无声落向地面。

    “你把故事描画成一个充满暧昧与命运暗示的悲剧,但却无法在最关键的逻辑上自圆其说。为什么阿归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随机拦住一名凑巧埋伏在那里的实习学警;为什么你会在见到他的第二面就将他挡在自己身后,甚至不惜冒着被发现开除甚至被欺骗送命的结果张博明在成百上千个年纪更大更有经验的候选人里偏偏选中了你,他不怕一个涉世未深的学警被毒贩诱骗甚至策反他把你送进十三年前混乱暴力的边境看守所,是什么让他笃定会有人孤注一掷,跨越国境来舍命劫狱”

    “一切欲语还休的暧昧情节背后都是最清醒残酷的逻辑链。你与阿归两人之间有更牢固的东西,足以在对视的第一眼就取信彼此,甚至足以说服张博明将身家前程押上这场长达十二年的,一步走错就尽付深渊的豪赌。”

    沉重的担架铁轮滚过地面,医护人员急促奔跑,急救仪器嘀嘀作响。

    夜风卷着喧哗盘旋直上,消逝在灯火阑珊的苍穹上空。

    步重华站住脚步,手术室内透出白光,勾勒出他一侧坚冷深邃的面容,另一侧隐没在门外夜幕浓重的阴影里,鲜血在垂落身侧的双手上纵横交错,由指尖缓缓凝聚出一滴猩红。

    “但没关系,”他几乎无声地道,“我还是爱你。”

    尽管我们都有一些秘密隐瞒彼此,我还是爱你。

    我会独自向着长夜,去寻找那湮没在岁月背后的正义与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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