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肩背肌肉因为过度紧绷而凸起

    不要去想,他告诉自己。

    不要想,不能想,让它过去,让它过去

    “是谁说不说”

    “艹他妈到底说不说”

    殴打,叫骂,拳脚重击,火把熊熊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雪亮刀锋在烟雾中反射出寒光,噗呲刺入,鲜血与碎肉一并飞溅在墙壁上。

    没有人注意到衣柜缝中透出孩子通红的眼睛,因为噙满泪水而剧烈发抖,但所有呜咽都被捂在嘴上的一只手用力堵了回去。

    “爸爸妈妈妈妈唔”

    那只手陡然用力,掌心皮肉都挤进了孩子的齿缝里,丝毫不在意被发着抖的牙齿深深切进血肉。

    衣柜外传来骂骂咧咧声“这俩条子还他妈挺硬,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是,非逼老子给你俩点颜色看看”

    “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线人到底是谁”

    “问你话呢那个画师 到底他妈的是谁”

    说吧爸爸,说吧妈妈,求求你们快说吧,求求这一切快结束吧

    但上天没有听见小孩撕心裂肺的哀求,衣柜外的歹徒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妈的现在怎么办”

    “把那女的杀了”

    不

    小孩疯了般往前撞,但所有扭动都被身后那双手硬生生桎梏住,混乱中他只听见砰一声枪响,紧接着万籁俱寂,重物咚地砸在墙上,顺着墙面缓缓摔倒在地。

    “”

    小孩瞳孔颤抖,大脑空白,牙缝里一片血腥。

    短短几秒钟却仿佛过了很久,他才呆滞地听见外面传来骂声“看见了吧现在还说不说不说你老婆就是你的下场”

    “别出声,你听,”有人在黑暗中贴在他耳边轻声道,“警察来了。”

    就在这时候,远处深夜中隐约传来动静,旋即越来越近是警笛

    警车来了

    “艹条子找过来了” “有人通风报信” “怎么可能快走”

    外面一阵慌乱,怒骂抱怨脚步纷杂,紧接着有人恶狠狠问“这男的怎么办,老规矩”

    小孩满心瞬间冰凉,下一秒他听见“杀了,动作快点”

    不爸爸爸爸不要

    砰

    枪声响起的同时,那双手猛然将他往后勒,堪堪阻止了他困兽般疯狂的挣扎

    那濒死的力道都不像是九岁孩子能发出的,但在此时此刻,身后传来的桎梏更加强硬、坚决,甚至不惜用全身锁住小孩任何能发力的部位,把他死死抵在狭小衣柜的角落里。

    歇斯底里的嚎哭被迫吞进咽喉深处,只有齿缝里甜腥黏腻,是那个人的血。

    但当时他注意不到自己已经将那掌心咬得血肉模糊,鲜血在黑暗中汇聚到下颔,与泪水混杂在一起,一滴滴滚烫地打在颈窝里。

    哗啦屋外传来泼水声。

    哗啦

    异味从缝隙中传进这方小小的空间,是汽油

    这时一切反应都已经来不及了,歹徒早有准备,挥手点燃了大火

    轰一声浓烟四起,火苗呼啸冲上夜空。小孩只感觉自己被那双有力的手提了起来,紧接着他听见那个人冲自己大吼,声音像惊雷炸响在耳边这时候已经顾及不到会不会被发现了“我数到三跟我跑”

    “爸爸,爸爸,妈妈”

    啪一声响亮耳光,小孩霎时被打蒙了,随即被那震人发聩的厉吼震醒

    “跑”

    咣当几声巨响,小孩只感觉自己被人牵着,撞破了衣柜门。屋子已经被浓烟笼罩,他甚至来不及感觉自己有没有踩到父母无法瞑目的尸体,就被踉踉跄跄地扯出大门,穿过燃烧的门槛和前院,疯了般冲向黑夜。

    “艹那里有人”

    “是小孩妈的两个小孩”

    “抓住他们”

    小孩不记得自己曾经跑得这么快过,黑烟、火苗、风声、喘息,混合成破碎的记忆从耳边呼啸刮过,他只记得自己被那只手死死抓着,或者说是拖着,在崎岖的山路和泥泞的草地上飞奔。时间的流逝突然变得极快又极慢,火烫的碎片嗖一下掠过耳际,脚边草叶倏而飞溅起泥土那其实是霰弹片。

    但在那个时候,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大脑完全空白,甚至没有恐惧和悲伤。

    扑通

    他们一脚踩空,瞬间天旋地转,在混乱中滚下了土坡,稀里哗啦撞在灌木丛里

    剧痛让小孩眼前发黑,第一反应就是胸腔里骨头断了,稍微用力便钻心的疼。恐惧中他听见警笛越来越近,山路尽头已经闪现出了红蓝交错的光但他站不起来,哪怕咬牙硬挣都动不了,不远处歹徒的叫骂已经传了过来

    “在那边”

    “不能让他们跑去找条子”

    “搜,快搜”

    我完了,小孩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

    我要被追上了,我要被他们杀死,到那边去和爸爸妈妈重聚了

    哗啦那个人咬牙把他拽了起来,随着这个动作,茂密的灌木枝劈头盖脸抽打在他们脸上、身上,朦胧中他看见对方紧紧盯着自己“还能跑吗”

    小孩颤抖摇头,用力抹去越流越多的泪水,想看清这个拼命救自己的人是谁。

    但太黑了。

    即便凭借远处的红蓝警灯,也只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轮廓十分削瘦那竟然是个半大的少年,也许根本不比他自己大两岁,额角眉骨都在流血,眼睛亮得吓人,在夜幕里森森闪烁着寒光。

    “我们是不是要死了,”小孩绝望地看着他“怎么办,我们要死了,我们”

    语无伦次的呜咽被一只手捂住了,少年喘息着站起身,嘶哑着嗓子说“要活下去。”

    “不,不”

    “活下去才能报仇。”

    小孩颤栗着愣住了。

    少年手掌用力在他侧颊上一抹。那是个决然果断的告别,因为紧接着他看见少年跳出土坑外,仿佛一头伤痕累累而殊死一搏的幼豹,清瘦肢体中蕴藏着巨大的爆发力,闪电般迎着歹徒追踪的方向冲了过去

    “在那”

    “找到了”

    “快追”

    喧杂人声、脚步、枪响混成一片,飞快向树林深处移去,而身后山路上的警笛迅速震响,风驰电掣而至,警方终于赶到了。

    小孩靠在岩石背后,汩汩鲜血不断带走体温,将他的神智旋转拉进深渊。意识的最后一个片段是半边脸颊滚热火烫,昏迷前他以为那是自己软弱的、一钱不值的眼泪。

    但随即他想起那是血。

    它来自少年坚定有力而鲜血淋漓的掌心。

    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步重华的记忆是缺失的,医生说那是因为受到太大刺激以及头部摔伤的缘故。他在医院里住了很久,最开始只躺着,不会说话,也没有反应,睁着眼睛呆呆盯着天花板,就像个浑浑噩噩的提线木偶。整个市委常委加公安系统只要数得上名字的,排着队轮番往病床前走了一圈,放声悲哭的,哀悼欲绝的,慰问表彰的,拍照作秀的短短几个月内仿佛历经了世间所有荒诞悲哀的戏剧,直到大半年后,这个被精神科会诊几次都束手无策的九岁小孩,才渐渐开始对外界有了微弱的反应。

    有一天打点滴时护士手滑,针头猛然刺出了血。实习护士正手忙脚乱找棉球,突然只听这个小孩动了动嘴唇,发出极其微弱嘶哑的声音

    “他活下来了吗”

    “什么”

    “他活下来了吗”

    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问自己的父母,没有人敢回答。

    但其实他不是。关于父母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后来的津海市副市长兼公安局长宋平当时还是个普通刑警,直到很久后才有机会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知道,查不出那孩子是什么人,但活下来的几率应该是很大的。”

    “为什么”

    “现场没有找到第三具尸体,房屋已经被完全烧毁,废墟中只辨认出了两具”

    宋平的声音戛然而止,再开口时带着强行压抑的沙哑“那伙人很快就会被警方连根拔起,法律和正义会替你报仇。重华,人生就是得放下很多事情才能继续前行,不管发生什么,你爸妈都希望你平安。”

    所有人都希望他平安,没有人希望他子承父业。但步重华知道,从那个血腥的深夜开始,他的人生就注定了只能往那一个方向前行,升学、考公、成为刑警再没有其他目的地。

    而被猝然打碎的人生另一面,永远凝固在了床头冰冷的相框里。

    “晚安,”步重华低沉道。

    他把相框轻轻放回床头,九岁生日宴上欢笑的一家三口静静凝望虚空,卧室沉入了深长而静谧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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