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安静尤其安静,陆谨沉一言不发地等着薛镜宁的回音。
    是生气是委屈亦或是愤怒是痛苦, 他都能理解, 也全部接受。
    “你没事吧”片刻的安静之后, 耳际传来薛镜宁的声音。
    她身子虚弱, 喉咙干涩, 因此说出来的话带着淡淡的沙哑和无力, 却能听出掩不住的关心。
    陆谨沉的心口骤然一紧, 他无法置信,刚醒来的薛镜宁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他有没有事。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小心翼翼地答她“我怎么会有事,你替我挡下了猛虎的攻击,我什么事也没有。但是你受伤了,左肩被猛虎的爪子撕裂了疼吗”
    他简直在问废话。
    怎么会不疼。
    她肩膀的伤是他亲手涂的药。
    右肩没有受伤的地方小巧圆润莹白细嫩, 而左肩却血肉模糊红肿流血,凄惨得令他几次都下不去涂药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肩膀,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此刻,他真的很想提着她耳朵告诉他自己有多生气, 大骂她是个蠢蛋,怎么会傻到不要命, 以自己的柔弱身躯替他这个大男人挡住猛虎。
    但是, 她看上去这么虚弱,他生怕自己说话声音大了都能震散她。
    “太好了,你没事,那我就不疼了。”薛镜宁嫣然一笑, 松了一口气。
    疼当然还是疼的,但是他没事,那就是值得的。
    还好她等了太久终于忍不住跑去湖边找他,及时看到了背对着猛虎疏于防备的她,否则受伤的就是他了。
    陆谨沉却是双眸骤缩,说不出话来。
    她到底是有多傻,为什么要庆幸他没有受伤为什么不对他生气为什么不质问他为什么不甩他巴掌为什么
    她不知道他当时是去保护秦之眉了吗
    陆谨沉神色登时一变,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她
    她也许真不知道。
    否则,以薛镜宁的性子,就算会奋不顾身地为他挡虎,也绝不可能在事后不争不吵,独自妥协退让。
    陆谨沉心头猛跳,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
    “你当时怎么想的你是傻子吗像我这样的混蛋,就应该被猛虎一口吃了才解恨你怎么会这么傻”他既是试探,也是真心话。
    “你不要自责嘛”薛镜宁摸索着伸出右手拉住他的衣角,乖柔地安慰他,“是我自己冲出去保护你的,你又不知道。你不要因为我受伤了,就这样责怪自己。当时的情况那么紧急,猛虎想要偷袭你,你背对着它没看到,我哪有时间想那么多,其实还没等我想其他办法,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扑上去了”
    她也想理智,也知道自己被猛虎攻击会比陆谨沉被猛虎攻击更危险,可是怎么办呢,她喜欢陆谨沉啊。
    怎么能不保护自己的心上人呢。
    “镜宁”陆谨沉心头烧热起来,连脑子都热了起来。
    她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当时秦之眉躲在树后,他为了保护秦之眉才将后背暴露给猛虎,而薛镜宁在那个时候恰巧赶到,所以她根本没看到秦之眉,只以为猛虎要偷袭不设防的他。
    一定是这样了。
    陆谨沉眼神微微一沉。
    如果薛镜宁知道事实的话,如果她知道她拼上性命保护的男人,正在保护另一个女人的话
    她一定会离开他
    不、不行。
    不可以
    陆谨沉舔了舔干燥的嘴角,把之前那些将秦之眉和他之间的事和盘托出的想法咽回了心里。
    反正已经过去了,就让那些事永远过去。
    他知道这对薛镜宁来说不公平。
    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但是他就是这么自私,他就是混蛋。
    他要留下她。
    “天还没亮,还要再睡一会儿吗”陆谨沉握住她揪在自己袖口上的手,“或者,起来喝一碗鸡汤你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我,不过因为受伤的缘故,有些东西需要忌口,比如说”
    “好了,你不要唠叨了。”薛镜宁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
    头一次发现他竟然这么啰嗦。
    不过,这是因为关心她所致,她还是很高兴的。
    在黑暗中笑靥如花。
    “我口好渴,你给我倒杯水吧。”
    “好。”陆谨沉连忙去桌边点起烛火,探了探桌上的茶,已经不怎么热了,“我去厨房给你烧热茶来。”
    烛火燃起,薛镜宁才发现陆谨沉面容憔悴,衣服还是围场的那一身,看起来从那会儿到现在还没休息过。
    她心疼了,忙道“我不要喝热茶,现在身上很热,就想喝点凉的。”
    “喝凉的对身子不好,等我拿热茶来好不好”陆谨沉返回来擦掉她额上的汗,又探了探她的额头,确实有些热,大概是睡久了的缘故。
    “你从中午一直昏迷到现在。”他低语着,心口闷闷地难受。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薛镜宁困倦地打了个呵欠。
    “约莫是寅时。”陆谨沉心疼地抚过她的眼下,一定是太虚弱了才导致她这么困倦,“饿了吧我再给你端点吃的来,你吃了东西再睡一会儿吧。”
    薛镜宁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虽然肚子确实有点饿,但是她却没有吃东西的胃口。
    “我好困,一时吃不下东西,只想喝点水就睡觉。”
    看她实在想喝水,陆谨沉眉头紧蹙,走到桌边给她倒了一小杯已放凉的茶“那先喝点凉水润一润唇,我再给你端碗鸡汤来。到底要吃点东西,你太虚弱了,别饿坏了身子。”
    “我哪有那么娇弱”薛镜宁忍着浑身的不适,小小声地反驳。
    她从小在乡下庄子长大,活得像野草一样,陆谨沉是不是将她想得太脆弱了一些。
    “镜宁,乖一点。”陆谨沉突然俯身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早点把伤养好,早点好起来。”
    因他这一句把她当孩子哄的“镜宁乖一点”,薛镜宁顿时身子一软,什么故作坚强都消失了,眼泪刷的一下冲了出来。
    有人疼的感觉真好。
    “怎么哭了”陆谨沉一怔,手足无措地给她擦眼泪。
    “你以后要一直这样哄我好不好”薛镜宁浑身一抖一抖地抽泣。
    “傻瓜。”陆谨沉清晰地感觉到,心口被她一把揪住,泛出一股酸麻来。
    “我哄你一辈子。”
    过了一会儿,陆谨沉哄好眼眶红红的薛镜宁,给她擦干眼泪后,快步去了厨房。
    好在他之前便考虑过薛镜宁半夜醒来的情况,因此早就安排了厨房的人夜里当班,所以热茶和鸡汤都是现成的,他赶紧带了回来。
    乖巧的小姑娘在他说了要乖一点之后,连那一小杯凉茶都没喝,现在正眼巴巴地等着他的热茶呢。
    陆谨沉倒了一点凉茶进去调和了热茶,又亲自试了试温度,才拿到床边来,把薛镜宁扶了起来。
    薛镜宁伸去右手拿茶,他不让,亲自喂她喝茶。
    喂得小姑娘脸蛋红红,羞耻得浑身都滚烫。
    给薛镜宁喂了一小杯热茶后,陆谨沉又给她喂了一小碗鸡汤。
    “好了,接着睡吧。”他把空碗放到一边,扶着薛镜宁躺下。
    “那你呢。”薛镜宁看着他。
    陆谨沉看她害怕自己离开,笑了“我守着你。”
    薛镜宁细眉微蹙“你不睡觉吗”
    “不困。”
    “骗人。”眼下都发青了,怎么会不困。
    “你上来跟我一起睡吧。”她又说道。
    陆谨沉摇头,他怕自己会碰到她的伤口。
    “你看床上还有好多空处。”薛镜宁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上来睡吧。”
    怕他还是不肯,薛镜宁鼓起了脸颊“你要是不上来睡,那我也不睡了,我陪你。”
    陆谨沉苦笑“不是才答应了我要乖一点吗”还是这么倔。
    薛镜宁眨巴着眼睛,充满无辜地说道“我难道不乖吗我只是想让你陪我一起睡而已”
    陆谨沉盯着这样的她,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却完全无法拒绝。
    只好听她的话小心翼翼地上了床,在完全碰不到她伤口的地方侧躺下来,注视着她“睡吧。”
    薛镜宁这一睡又睡沉了,陆谨沉怕弄伤她却睡得并不安稳,天一亮就醒了。
    他没有吵醒她,轻轻地下来,出去让人找大夫过来候着。
    接着他又去了静心堂,亲自告诉太公薛镜宁醒了的好消息。
    昨天薛镜宁受伤可把太公吓坏了,他们劝了很久才安抚了太公回去歇息。
    福荣堂也得了信,林语连忙赶过来探望薛镜宁。
    她来的时候,薛镜宁正好醒了。
    薛镜宁算是间接地替秦之眉受伤,又是直接为她儿子挡了猛虎的攻击,林语此时对薛镜宁充满了感激和愧疚,目光比以往柔和了不知道多少倍。
    “你躺着吧,别起来。”见薛镜宁准备起来请安,林语连忙奔过去不许她起来,“你这孩子受苦了。”
    这是林语第一次这么和颜悦色地跟她说话,薛镜宁一时受宠若惊,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林语在她床边坐下,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慈爱地看向她“镜宁,你不要难过,更不要责怪沉儿。谁也想不到珍禽围场会出现猛虎,事发突然,他也难以两全。虽然这么说有点残忍,但是你要知道,你和”
    “娘”陆谨沉脸色铁青地出现在门口。
    他带着太公过来看薛镜宁,却没想到他娘已经先来了,而且竟然在和薛镜宁说围场的事。
    只要他晚来一步,薛镜宁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一阵后怕,扶着太公走入屋内“镜宁,太公来看你了。”
    “镜宁啊”陆太爷昨天已经哭过一场,今儿又看到虚弱苍白的薛镜宁,顿时又老泪纵横了。
    “太公,镜宁没事。”薛镜宁本来还在想林语刚刚那番奇怪的话,可是太公一来,她的注意力便马上被转移了,连声安慰太公。
    陆谨沉看向林语“娘,我们让太公和镜宁说会儿话吧。”
    林语从刚刚陆谨沉的匆忙打断她的神色中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忙应了一声,跟着儿子去到外面。
    半晌后,林语叹息一声,回了福荣堂,陆谨沉则回了屋子。
    太公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一些,陆谨沉上前宽慰了两句,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怕打扰到薛镜宁静养,又怕太公再待下去又伤心起来,于是好说歹说地将太公哄劝回了静心堂。
    再回到忘情轩时,已经到了吃早膳的时辰。
    陆谨沉顺道从送膳的雪扇手里拿过早膳,进屋亲自喂薛镜宁吃饭。
    这会儿只有两人了,薛镜宁就跟他说起刚刚林语的那番奇怪的话。
    陆谨沉手中一顿,扯了扯嘴角,才道“娘的意思是,当时太突然了,我没有及时发现你的出现,所以没能及时保护你,希望你不要因此责怪我。”
    薛镜宁眼底闪过一丝疑惑,总觉得不是这样的,但又没有更好的解释,于是只当林语表达得不清楚,释然一笑“娘真的多虑了,我怎么会责怪你呢。”
    他是她以命相护的人啊。
    薛镜宁开始静养,陆谨沉正好趁着无职在身,也正在留在家里,一边给她养好,一边寻思着把她喂胖一点。
    他下了命令,对外闭门不见客,还特意叮嘱门仆,若是秦之眉来了,非但不要放她进来,还得立刻通知他。
    就这么经过几个月的休养,不但薛镜宁的伤渐渐好了起来,两人的感情更是与日俱增。
    到了年底的时候,薛镜宁的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伤口已经结痂脱落,只是那一道伤口上还留着一道与她光滑雪肤格格不入的疤痕。
    大夫说,这道疤可能会慢慢消失,也有可能一辈子都会存在了。
    给她造成了或许是一辈子的缺憾,陆谨沉心里一沉,那瞬间恨透了自己。
    薛镜宁反而笑着安慰他“反正伤疤在肩膀上,别人看不到,我自己也看不到,只有你一个人能看到你不嫌弃就好。”
    这段时间都是陆谨沉给她上药的,她刚开始几乎要羞死,现在已经习以为常。
    陆谨沉一把抱住她,压在她肩膀上“我怎么会嫌弃我怎么会嫌弃”
    转瞬就到了除夕夜,靖安侯府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过了一个热闹的年。
    因着薛镜宁舍身救陆谨沉的缘故,靖安侯府的人都对她改观了,不但侯爷、侯夫人对她好了许多,连陆谨扇都转变了态度,这几个月常去忘情轩看她,一来二去两人简直亲如姐妹。
    还有已经嫁出去的大姑姐陆谨兰,知道薛镜宁受伤后也回来探望过好几回。
    她对薛镜宁其实一开始就没什么敌意,只是心里知道弟弟的事,而且和其他人一样,也觉得薛家是来攀附他们侯府,所以心里对薛镜宁有几分不屑。
    这次薛镜宁舍命护了陆谨沉,她感慨不已,那点偏见霎时消失无踪,还私下叮嘱陆谨沉早些忘掉秦之眉,珍惜身边的真心人。
    陆谨沉说“现在我的真心,也早给她了。”
    次日是大年初一,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冬日出现了和煦的暖阳。
    陆谨沉带着薛镜宁去明安寺上香。
    明安寺在城外的大青山上,从城里出发去到寺庙,足足要走两个时辰,不过据说寺里的神仙很灵验,所以路途遥远,还是有很多人前去祈福。
    他们一早就出发了,坐着马车去的。
    在以前,陆谨沉的心里是无神无佛的,他不相信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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