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着就是。”
    熙宁聪慧,知道太后这是有话要同她母后讲,也不闹着要过去。太后来了,她这一颗心也沉沉落了地,不再七上八下悬在半空。
    定安也是替她高兴。
    熙宁定了神,方才想起自己刚刚的不周到,拭了泪,和定安说“我虚长你几岁,可见都是白长了的,还不如你稳重些。”
    定安道“情急之下,姐姐如此也情有可原。”
    熙宁又是叹又是笑的,多少恢复了些。她说“刚才那一下多亏你替我挡了,如若不然我和父皇才是生分了。”
    熙宁虽是意气用事,仔细想一想,她未必无错。当时情形之下,她硬碰硬,丝毫不给她父皇面子,挨打总归事小,若要因她牵连了什么,才是事大。
    定安不知熙宁心中所想,略略安慰她几句。将到了就寝时分,定安不便多留,和熙宁说了些体己话就乘着轿撵回含章殿去了。
    这一日经的事太多,入了夜反倒昏头涨脑的。静竹伺候着她梳洗完,定安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晚上在庑廊下的事,想起了永平帝看她时的眼神,错综复杂,又是暗潮涌动。
    定安从榻子上爬下来,静竹“诶”了声,还不及阻拦,定安先从她躺椅上翻出一页字笺,上面二十八个字,正是先生让她习得快雪时晴帖。
    定安将帖子给静竹看“姑姑可是知道这个”
    静竹接来看了看,笑说“殿下这就难为奴婢了,我虽习得几个字,文理却是不大通的。殿下这是怎么了”
    定安摇了摇头。她不过是想起先生曾说过的有关这帖子的逸闻,盛宠之时千金难买一笑,到头了临死也不能来送一遭。
    定安眨眨眼睛,转眸看向静竹“我长得像母妃吗”
    静竹一愣,才答道“自然是像的。殿下为何这么问”
    定安又摇了摇头,心里起了些悲戚“我只觉着,或许父皇对母妃并非完全无情。”
    静竹安抚她“横竖也是上一辈人的事,殿下何必这样费心。”
    “也是。”定安说着,将那字笺收起。
    夜半时分下了场雨,萧萧索索的,第二日天仍是阴沉沉。
    昨晚的事惊动了六宫,皇后还未起身,等在外头的妃嫔们悄悄议论起这事,几个小的差不多和颖嫔同时晋位,往日一向不对头,如今反倒说起了好话“昨儿都去了大觉寺,晚上回来我才听宫里的说起,颖嫔可真是惨,不仅没了龙胎,下头流了好些血,过鬼门关还要遭这一趟罪,真真是可怜。也怨不得皇上忤逆太后的心意硬是留在了毓庆宫。”
    “她素来是个警醒的,在外头连水都不沾一口,皇上宠着她,毓庆宫里外都是她自己的人手,怎么会遭了这个劫”
    “听说有人在她常佩的荷包里加了异香,经年累月的闻着,可不是要落胎。何况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缘故。”
    这话一出大都唏嘘不已的,连往日素来与她不合的也闭了嘴,只有一两个小声说了句“这能怨得了谁,出头的橼子先烂,是她往日仗着得宠太嚣张了点。”
    “说归说,她是被谁陷害了去的这一招太阴损了些,毓庆宫难道没个说头”
    讲话的是个进宫的小才人,消息不够灵通,能问的出这话来,显而易见还没听说昨晚上的一波三折。大她些的宫嫔们全都住了嘴,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
    正是这尴尬的当头,仪门外有随驾的声音,是静妃来了。
    位份低的小宫嫔们噤了声,纷纷躬身行礼。静妃穿着件绛紫绣万寿菊纹袄衫,珠翠盈头,这样的时候也不肯稍敛风头。
    静妃目不斜视,径直走过这些小宫嫔们,在德妃身边落座。德妃年岁是宫中最长,亦是永平帝潜邸之中最先册封的侧妃。她有儿有女,算不上得宠,也早就歇了争宠的心,素来远离是非,不参与宫中任何争端,这么些年倒过得风平浪静,同谁也交好,同谁也不算交好。
    “我今天起晚了些,想着是要迟了,怎么皇后娘娘倒比我还怠慢了。”静妃闲闲道。
    德妃知道静妃这是拿自己当个话头,不接她这茬,只风轻云淡“春日迟迟,不说娘娘,我也是整日地起不来身。”
    她这话说得谁都不得罪。静妃不以为意,笑了下“春困事小,找个太医来开副方子调理调理也就好起来了,若娘娘是为了昨夜的事伤了感情,那才是自找不痛快了。”
    旁人说这话三三两两的多少有个遮掩,只有她大喇喇说出来,丝毫不避嫌。德妃在宫中多年,早习惯了静妃的处事作风,耳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底下的就更不敢说话了,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波及自身。
    静妃觉着无趣。早年间还没有既定成规,人人都想顺着高枝往上爬,一言一语见足了机锋。如今头一批入宫的要不坐了高位,自恃身份不再轻举妄动,要不下了黄泉,没机会再生波澜。新来的大都没什么胆量,想争不敢争,多是平庸之辈。这一点上静妃倒是佩服起颖嫔来,就是可惜死得太早了些。
    静妃闲闲坐了会儿,上好的庐山云雾喝了一盏,仍不见有人出来。静妃等得不耐烦,正要起身,里间终于有了动静两个内侍先行开道,打千跪在地上。其后才是由白露扶着的邵皇后。她大衫霞帔,发上鸾凤金钗,面上端着得体的笑,往日如何,今日仍是如何,并不乱了分毫。
    殿中妃嫔起身行礼,邵皇后款款而出,仪态万千。
    静妃看着好笑“娘娘精神看着不错,我原想着昨天晚上下了雨,娘娘该睡不好了。”
    皇后不为所动,唇边亦是噙着抹笑“如何就能睡不好呢横竖又没淋着雨,总是那些没伞打的才该心烦罢。”
    她们各自打着哑谜,余下之人不敢言语。
    静妃但笑不语,末了才风轻云淡提到正题“颖嫔一事臣妾皆有耳闻。不知详情如何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去就去了”
    皇后眉心一跳,面上却不显,只叹道“你说的可是,前几日见她她还生龙活虎的,谁想的几日已是阴阳之隔。”
    皇后不接茬,静妃也不恼,她把玩着茶盏,慢条斯理的“这事太阴毒了些,多少也该给的交代才是,免得人人自危。倒不知昨夜陛下是如何说的,娘娘不如警醒下,也好体谅体谅我们这些人。”
    “这事皇上交给司礼监查办,本宫插不得手。”皇后拨着茶盏中的浮沫,皮笑肉不笑觑了眼静妃,“事实如何,也得等司礼监给出个结果出来再论是非。你说是不是”
    颖嫔落胎一事全权交由司礼监去查办,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事,却是几日无果,僵持在当头。皇上对这件事很是上心,听闻司礼监的人来报,气得连砸了几样新得的绿地剔红砚台笔筒,险些连秉笔太监的差都撤了。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生怕不当心就触了这位的霉头。这事兜兜转转,闹了好一阵,最后竟落在了完全不相干的青云轩头上。
    “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竟派了轩里处置这档子事,他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素来是与宫中不通往来的,司礼监办事不利,横竖不还有那御前门吗”春日一面替谢司白研着磨,一面发着牢骚。
    谢赞近些时日越来越偷闲,时不时就出宫各处云游,青云轩的事几乎都落在谢司白身上。他替着青云轩应下这个差事,辛劳的反是他们这些人。
    谢司白不语。
    这又是春日的浅显之处了。往日皇上只肯交派些外头的差事,终是不交心。在外他们比不过资历深厚的御前门,在内比不过心腹多年的司礼监。外头眼见青云轩如日中天,实际却是如履薄冰,一旦君恩不在,他们势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也是谢司白千方百计要在宫中安插自己人手的原因。
    而现在皇上肯把颖嫔的案子交给他们,是个极难得的机会,也是谢赞口中的时机所在。
    谢司白不紧不慢地将最后一个字临完,方才将笔搁下。春日将案上的纸张收好递给身边的人,服侍着谢司白洗手。
    谢司白用帕子擦净,淡声道“走罢。”
    春日愣了一愣,没大反应过来。一旁的秋韵是个机警的,不比春日的急躁,这里面的道理他隐隐约约想得见几分,因而先一步跟着谢司白出去了。
    司礼监将案佚交由青云轩,上面记载的无非是些不痛不痒的问话。颖嫔虽得皇上看重,到底是宫女出身,无权无势,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他们定然不肯全力而为。
    谢司白翻看几页,蹙起眉,将案佚扔在一边。
    秋韵一怔“公子”
    “全是些废话,他们有意瞒着,不必去看了。”谢司白简单解释了几句。
    永平帝对这件事看重,给了青云轩在宫中走动的方便。谢司白在司礼监的案佚找不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亲自去了颖嫔的毓庆宫。
    主位娘娘丧葬,皇上赐了她体面,以贵妃仪制下葬。尸首刚刚入殓,还没合棺,摆在主殿里,四周支着幔帐,一应设有礼器祭品。有几个宫人穿着丧服跪在一边守灵。放的日子久了,阖殿透着死人的腐朽气息,即便用檀香掩着还是没能掩盖住。
    这些人中并不见有其他妃嫔,可想而知这位主位娘娘生前都多不招人待见。谢司白让人在花厅里设了座,毓庆宫的宫人挨个传过去问话。之前司礼监已经问过一遭,有了经验,宫人们对答如流。
    谢司白办案不比司礼监的掌事,他不多话,喜怒不形于色,反倒这样让人心里没底,直看得心里惴惴不安。
    问完近身侍奉的几个人,谢司白让他们先下去。秋韵奉了茶,谢司白没接,他盯着冬藏简单誊下的笔录,轻轻敲了敲,不知道想着什么。
    秋韵见状不敢多打扰。
    抄手游廊外种着两人合抱的梧桐树,树木扶疏,枝繁叶茂,风骤起,一阵阵的,刮得飒飒作响。
    方才风大不觉,如今小了,听得树上悉悉索索的有响静。谢司白身边人也各个都自小习武,哪能听不出这动静。秋韵正要说话,谢司白抬手制止了他。他起身,缓步走到梧桐树下,那声音停了,风也停了,一时很安静。
    “何人在此”谢司白盯着树梢,淡淡问了句。
    半晌不见人回答。
    谢司白也不催促,极有耐心地等着,不多时树头动了动,有人将枝叶拨开,露出了真身。
    “先生。”定安坐在枝桠上,像做错了事,不大敢看底下的人。
    谢司白也没想见会是她,他眸中的惊讶转瞬即逝,即刻恢复如常。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想来瞧一瞧颖嫔娘娘。”
    “那怎么在树上”
    这说来话长。
    “我是见了先生。”定安声音软软糯糯的,“可先生不是说了约法三章,我怕先生责罚我,就”她巴巴望着谢司白,眼神可怜兮兮的,像极了春日闲来无事收养的那条小黄。
    谢司白失笑,他看着她“怎么上去的”
    “爬上来的。”
    谢司白略讶异“你自己”
    定安点点头。
    往年间她被闲养在含章殿,不能出去找其他姐姐妹妹,就一个人玩,爬树爬墙的事做惯了。直至陈妃去后她才收了性子。
    谢司白道“现在没有旁人,不必担心被人看见,下来吧。”
    定安有点尴尬。
    “下不来了”
    “也不是。”定安抱在树头,往下瞥了眼。她爬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这里可比含章殿的树高多了。
    定安迟疑着不敢动。
    谢司白看出她是在逞强,略有几分无奈。他道“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定安一怔。
    “你不信我”
    定安当即摇摇头“我当然相信先生”她不信她自己罢了。
    定安踌躇不定,谢司白并不催促。定安咬咬牙终于是鼓起勇气,她闭着眼松开了手,心怦怦直跳着往上蹿,只以为自己会摔得粉身碎骨,却不想还没落地,她就被人抱在了怀中,那人衣袖染着淡淡的熏香,还有浆洗过的皂角味。
    谢司白看她吓得面无血色,觉得好笑“没摔着,放心。”
    定安听到声音才睁开眼。谢司白将她放下来“既然怕高,就不该上去。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害怕见我往旁边躲就是了,何必要往树上去。”
    “我,我怕被其他人发现。”定安局促不安,“我是偷偷跑进来的。”
    “为何”
    定安嗫喏,片刻才道“姑姑不让我来。”
    颖嫔一事牵连甚多,邵皇后也涉事其中,定安才得了邵太后的恩宠,于礼不该在这当头来。静竹确实心思缜密,多为定安做打算。
    谢司白垂眸看她,枝叶横斜的影子投在他面容上,半明半暗“那你又为何要来”
    定安垂下头。小姑娘乖乖巧巧的模样,是少见有忤逆他人心思的时候,更何况那是静竹的话。
    她低声道“我和颖嫔娘娘也算相识一场,我想来送她一程。”
    谢司白看着她,忽的心头一动。他敛了目光,只往上瞥了眼有些年头的梧桐树,没有说话。
    定安这时才小心翼翼地问“颖嫔娘娘是怎么去的为何父皇会怪罪母后”
    谢司白眸中不起波澜“大抵是被人害的吧。”
    定安愣了下,她支吾着,欲言又止。
    谢司白见她久久不出声,看她一眼“怎么了”
    “害她的人”定安怔怔的,声音很轻,“是皇后娘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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