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 难道我们就要看着阿姐死得不明不白,任那罪魁祸首妄自得意”尹明珠不服气地问自己的父亲, 当今尹家的家主尹修。
    尹修坐在主位冷着脸“尹郑两家乃是世交, 我岂能因为你一个猜测就打上门去, 坏了两家关系。一切根源还在于你阿姐太过任性,你就不要再纠结于此。”
    尹明珠当然不肯答应, 她还要说什么, 这时候,尹东来大步走了进来。
    尹修站起身“大哥。”
    尹东来和尹修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尹东来得了骠骑大将军之位,被先帝赐婚严若薇,之后他便让自己的弟弟继承了尹家, 做了家主。
    “大哥不是去接公主了么”尹修看看他身后, 什么也没有。“难道是送去了公主府”
    尹东来听他提起这遭, 阴沉着脸道“不必管她。”
    叶栖凰被严城养在长春宫一事已经彻底激怒了尹东来,对严若薇, 他更没了耐心。经此一事,尹东来不打算再给皇族面子。
    尹修对这个大哥一向尊崇有加, 见他眼中含怒,一时也不敢多问。
    倒是尹明珠上前一步“大伯, 你要为阿姐做主啊”
    尹修皱眉道“明珠”
    “让她说。”尹东来坐了下来。
    尹明珠便将尹明月的事从头到尾都讲与他听了。
    尹东来听完,说“你是认为,明月与那刘稚之相遇是有心人算计。”
    “对,若是我没猜错, 便是那郑滟”尹明珠恨恨回答。
    尹东来神情不变“证据呢”
    尹明珠被噎了一下,随后才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刘稚之的父亲犯了事,他这才上京,刘家和郑滟母亲家关系那么远,她却上赶着帮忙,还把这人留在郑府住下,分明就是故意谋划”
    思及郑滟假惺惺地来告知阿姐与人私定终身一事,尹明珠更觉得痛恨。
    “这不过是认为。”尹东来淡淡道。
    尹明珠正要开口,尹东来抬手止住她“在你阿姐出殡之前,你若能查到证据,我便随你怎么对付郑滟和郑家。”
    尹明珠沉默了一会儿,才微微俯身向尹东来行了一礼“好。”
    尹明珠出去了,尹修皱着眉看向自己的兄长“大哥,你怎么能任她胡来”
    “不过区区郑家,便是叫他全族倾覆又如何。”尹东来说得杀气腾腾。他心中正憋着一股火气,偏偏还不能诉诸于口。为了叶栖凰的安全,他不能泄露她还活着,成了严城妃嫔的秘密。
    可这让他怎么甘心叶栖凰是他喜欢的女子,从前他以为她即便是碎,也是碎在自己手中,可事实却是有人从他手上偷走了她
    尹修明显感觉出了他与平日的不同,小心试探道“大哥,莫不是陛下做了什么叫你不高兴的事情”
    尹东来冷笑一声“他可是陛下,我一个做臣子的,如何敢对他生气。不过这些年,我还真是小瞧了这位陛下。”
    当时他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子,就敢在先帝严玉关面前偷梁换柱,救下叶栖凰,真是好本事啊
    “大哥”
    尹东来站起身“你当好尹家的家主便是,旁的不必多管。”
    说完,抬步向外走去,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
    尹修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的背影。
    与此同时,京都城门处,温如故掀开车帘,看着马车旁站立的于飞白,咳嗽两声,问道“你真要走这些年本相待你也算不薄,跟在我身边,不比在江湖上风餐露宿来着舒服。”
    于飞白木着脸“按照当日约定,我保护相爷十五年,偿还相爷为我女儿报仇的恩情。如今时间已到,我自然该离开了。”
    于飞白的身手在陈国乃是一等一的好,这些年温如故身居高位,遭遇过不下二十次刺杀,每回都能安然无恙,全仰仗了于飞白。如今于飞白要离开,少了这么个好用的人手,温如故还真有几分舍不得。当日在苍离道,若不是他正巧派了于飞白出去办事,赶不回京都,那叶栖梧早就死得干干净净。
    “罢了,你既然去意已决,我也不再多说。”温如故了解于飞白的性子,他下了决定,轻易便不会改变。
    温如故从袖中拿出一只荷包“便是行走江湖,也该有银钱傍身,这些你且拿去,算是全我们这些年情分。”
    于飞白没有伸手,温如故便道“这就算你十五年保护我的报酬,本相的命,还值这个价。”
    他将荷包塞到于飞白手里。
    于飞白沉默一瞬,还是收下了,他向温如故抱拳“此去山高水长,请相爷珍重。”
    “后会无期。”他转过身,向城门外走去。
    温如故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收回目光,眼前是热闹嘈杂的街市,他忍不住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京都,他又回来了。
    马夫感叹道“相爷此行可是吃了不少苦,如今一路舟车劳顿,总算是到了京都,可以回府好好休息一番。”
    “像验收洛城渠这等美事,便是再累也值得。”说起这件事,温如故总是苍白着的脸也有了几分红润。
    马夫连忙奉承道“现在陈国上下都在称颂相爷的功绩,这可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大功劳哩”
    温如故哼笑一声,算是收下了他这句赞。
    只是他不知道,那厢于飞白一出城,便被拦在了官道上。
    于飞白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夏栀“又是你”
    夏栀笑着点点头。
    于飞白木着脸又道“如今我已经不为温如故所驱使,你还来寻我做什么。若你要问我有关他的秘闻,那我是不知的。”
    既然打不过夏栀,于飞白便先将话说得明明白白。
    “不是我要找你,是我家主子有话问你。”夏栀让开身,露出身后的萧鎏霜。
    萧鎏霜嘴边勾起一个笑“前些日子我去查了查阁下的身份,十五年前,你被自己的师兄,落霞山掌令逐出山门。江湖上议论纷纷,却没人知道你为什么会被逐出师门。今日我来见阁下,便是想问问,十五年前,你究竟做了什么”
    说到最后,萧鎏霜尾音上扬,杀伐之气油然而生。
    在谢尧出现在自己面前,萧鎏霜未曾怀疑过落霞山。虽然如今落霞山与皇族来往甚密,但从来江湖帮派与朝廷合作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只是先有暗中帮助叶家暗卫的谢尧,又有出现在温如故身边的落霞山弃徒于飞白,由不得萧鎏霜不心生怀疑。
    听了萧鎏霜的话,于飞白眼神一变“你是谁”
    “我是谁,这不重要。”萧鎏霜目光冰冷。“阁下不如先回答我的问题。”
    于飞白沉默片刻,而后哑声道“往事已矣,何必再提。你若是来寻仇的,只管来取我的命便是。”
    “你的命算得了什么”萧鎏霜眼神狠厉。
    于飞白淡淡道“我的命的确不算什么,于飞白如今孑然一身,身无长物,除了命,女郎从我这里也拿不到别的。”
    “是么”萧鎏霜突然笑了。“那落霞山呢”
    于飞白握着腰间长刀的手一紧“我是落霞山弃徒,与它已经毫无关系。”
    萧鎏霜摇摇头“这对我来说不重要,若你今日不肯说,我便只有让落霞山上下血流成河,方能解我心头之恨。阁下好好考虑考虑,是不是准备让这些人全为你陪葬。”
    “好生狂妄”于飞白喝道,“你以为自己是谁,能在这陈国境内横行无忌”
    萧鎏霜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扔向于飞白,他伸手接住,随后瞳孔一缩“亲传弟子令你抓了谁”
    萧鎏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现在,你愿意说了吗。”
    其实这块令牌是她让夏栀从谢尧身上偷来的。调查过于飞白的过去,萧鎏霜对他也算有了几分了解,想让他松口,再容易不过。算计人心,本就是萧鎏霜最擅长的事情。
    于飞白握紧令牌,片刻后道“好,我都告诉你。”
    十五年前,陈国京都。
    于飞白怀中抱着一个女婴匆匆赶路,女婴面色青紫,呼吸微弱,是早产不足之象。当时的于飞白奉师命下山历练,四处行侠仗义,偶然解救了流落风尘的妻子,两人相知相爱,不久就有了孩子。
    谁知妻子难产,艰难生下一个女儿之后便去了,临死前拉着于飞白的手求他保住他们的女儿。于飞白遍寻名医,却都得了先天体弱,注定早夭的论断。
    他不肯放弃,有好友指点道,骓阳君门下有一门客极擅岐黄之术,若能求得他出手,他的女儿或许还有救。
    于飞白于是便日夜兼程赶往京都叶府。
    当时的叶家是孔雀台下十二家族之首,门庭甚高,像于飞白这样的江湖人士原是没有资格进门的。但他知道,自己师兄,落霞山掌令与骓阳君交好,凭着这层关系,让他的门客出手应当不难。
    可于飞白怎么也没想到,他站在叶府门前,敲了足足一刻钟的门,才有仆役不耐烦地前来开门。听他说完来意,仆役不屑地笑了一声“你可知道,你那师兄的弟子竟然敢当众羞辱我家三娘子,如今骓阳君生了气,把他们都赶了出去。你这个落霞山门徒还敢上门来,看在你等了这么久的份上,我就不招呼人赶你了,识趣点儿走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要把门合上。于飞白赶紧抵住门,低声下气地恳求道“我女儿危在旦夕,只有请姚先生出手,算我求你了,让我见骓阳君一面。”
    仆役摇摇头“我可没这本事。要怪就怪你落霞山开罪了骓阳君和三娘子,要是之前,借着你师兄和骓阳君的交情,这不过是桩小事罢了,可现在”
    “那我就在这儿跪着。”于飞白说着跪了下去。“跪到骓阳君愿意见我。”
    仆役无奈道“你这是何必,你跪在这儿又有什么用。”
    于飞白不为所动“请你帮忙向骓阳君递一句话。”
    仆役叹了口气“我只能带句话,至于骓阳君肯不肯见你,那我就不能保证了。”
    他说着,关上了门。
    于飞白跪了整整三个时辰,双腿麻木,他将女儿护在心口,心中怀着一点微末的希望,只是随着时间流逝,那点希望渐渐黯淡下来。
    “骓阳君不会见你的。”少年走到于飞白身边。
    于飞白僵硬地转过头“为什么”
    “他正在宴请宾客,你一个无名之辈的请求,哪里传得到他耳朵里。”少年面色有几分苍白,生得很是文弱。“更何况,你落霞山得罪的,是他最喜欢的侄女。”
    于飞白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踉跄了一下。
    “你去哪里”少年问。
    “为我女儿准备棺柩。”然后,杀了叶怀虚。
    “等等,”少年阻止道,“说不定,我能帮你。”
    那个少年,就是叶常兰,也就是如今的温如故。
    温如故将他带进叶家,去见了姚先生。
    喝得半醉的姚先生摇着头“不行,落霞山的人开罪了骓阳君,我不出手。”
    他唤来护卫将人赶了出去。当时的于飞白根本打不过这些护卫,只能狼狈地离开。
    他的女儿永远留在那个冬天,墓碑前,温如故走到于飞白身边“我听说你在铁匠铺打造了一柄新的兵刃。”
    于飞白没有说话。
    “你杀不了叶怀虚的。”温如故继续道。“他身边高手众多,只怕你还没近身,就先没命了。”
    “那又如何。”
    温如故笑了笑“我能帮你。我能帮你,杀了叶怀虚。”
    于飞白说到这里,萧鎏霜深吸一口气,将泪意压下“然后呢,你之后又做了什么。”
    在温如故的指点下,于飞白偷偷赶回落霞山,偷了他师兄的掌令印信。落霞山弟子众多,尤其于飞白上一辈的师叔师伯,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有掌令印信在手,这些在陈国各地游历的弟子,都会听于飞白吩咐。
    叶家覆灭那晚,正是于飞白领着众多落霞山弟子,拦住了叶怀虚身边众多高手,叫他无法逃脱。
    那一晚,落霞山弟子也死伤众多,掌令听闻后,暴跳如雷,将于飞白逐出师门。只是事已至此,也无法挽回什么,他最终接下了来自皇族的召请,有朝廷背书,十五年来,落霞山也渐渐恢复鼎盛。
    “怪不得”萧鎏霜喃喃道,表情似哭似笑,“原来,是如此啊”
    “到头来,竟还是因为我的缘故。终究是我害了他。”
    于飞白看着萧鎏霜“我知道的,便只有这些。”
    “你女儿先天体弱,不是我小叔叔的错,你上门求救被拒,是因为你的师门侮辱我在先,可到头来,你恨的却是我小叔叔”萧鎏霜笑得悲凉。“这算什么道理你便是要杀,也该杀我才是”
    于飞白拔出刀“我的命就在这里,你要,尽管来取便是。”
    他为女儿报仇时便想清楚了,他能向别人寻仇,总有一天,会有人来向他寻仇。
    萧鎏霜转过身“夏栀,结果了他。”
    “是。”夏栀收起了平常不正经的神色,从背后缓缓拔出重剑。
    萧鎏霜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风吹起烟灰色的裙角,阳光追逐着她的脚步,这个夏天,快要结束了。
    孔雀台中。
    “你要去行宫”严城不假思索地拒绝道,“不行”
    叶栖凰看着他的双眼,重复了一遍“我要去行宫。”
    严城只觉得头疼不已,他不明白叶栖凰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个要求。
    “你不过是见了尹东来一面,就在这孔雀台中待不住了”严城含怒质问道。
    叶栖凰讥讽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把他气得想跳脚。可眼前的人是叶栖凰,是他从少年时就放在心上的女子,是他苦心筹谋才握在手中的凤凰,严城舍不得对她发脾气。
    他勉强忍下那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是我失言了,你在这长春宫住了十五年,还有什么不适应的行宫哪里比得孔雀台什么都有。”
    叶栖凰淡淡地回答了一句“我暂时不想看见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严城脸色很是难看。
    叶栖凰闭上眼“这几日见了你,我便想起当年死去的家人。要么送我去行宫,要么现在就杀了我。”
    严城指着她“你”
    他恨恨地甩了甩袖子“你难道不想要你弟弟的性命了吗”
    “我顾不得他了。”叶栖凰近乎呢喃般说道,“严城,你要知道,活着很难,可是死,实在很容易。”
    她这是拿自己的性命威胁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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