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啊, 朕叫他办旁的差事去了,怕是年里回不来,”雍正笑道“明年开了春, 他自会回来的。”

    “出了远门”弘历是半点消息也没得到, 心里更是不知道啥滋味,他总觉得皇阿玛有很多的事,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但凡事情, 总有点头尾,马脚的,可是弘昼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是半点都猜不到他到底去办什么差事。

    真的是一点风声也没有。

    弘历不得不更慎重了些, 道“大过年的, 他竟也不在。也罢了, 既是为办差事,不在也没法子。”

    雍正还想弘昼呢, 也担心的很, 闻言道“无妨, 他不在, 年还是照过。这段时日, 你受累了, 差事办的不错。”

    “多谢皇阿玛赞许。都是儿子的本份。”弘历道“都为大清办事,无有不尽心的。儿子不赏可, 只是趁着年节, 赏一下受了累的大臣们方好, 也叫臣工无有怨言而感激皇阿玛皇恩浩荡。”

    雍正失笑道“你比朕还想的周全些,行,这个事,你拟个功劳折子上来,年后就赏。”

    “是。”弘历笑道“倒也不急于这一时了,眼下正游玩,皇阿玛若不弃,不若儿子陪游。也与妹妹亲近亲近。自妹妹进别院,儿子一心想见,却一直没有机会,如今见着,可不得好好相处相处,以后也不至于生疏了。”

    苏培盛心道,这是来了就不想走了。

    得果然是有备而来。

    大约是这所有的疑惑,宝亲王是想亲眼见见,来解开了。

    可惜,他哪儿解去,便是见着了,也未必能解得开这不妥和不知。

    雍正看了一眼弘历,心里门儿清,便笑道“走吧,带你妹妹一并游玩,看看这园子。”

    “哎。”宝亲王笑应了,跟在雍正身后,侧在翠儿身边,不远不近的,既客气也不显疏离,与翠儿说着话。有一搭没一搭的。

    一会儿说这个屋檐好,一会儿又说那个亭子的来历,出处,以及题字的趣味等。活脱脱一个潇洒的风流的无一处不妥当周全的皇子哥儿。也正因为这事事万全,倒叫翠儿觉出有点怪怪的。

    她也说不清哪里怪,只觉得他办事说话特别会来事,既会照顾人,又会照顾人的心情,还很细心的解说,不会让人感觉到无知冒犯和尴尬。

    慢慢的翠儿都沉默了,弘历说什么,她都只是点点头,也不咋吭声。

    弘历对她心里也有点数了,虽还未看过相貌,但是他是什么人,三言两语里,看她走路,说话,行事,就能探出底儿来。

    这个翠儿,新公主,绝不是多富贵人家出来的,虽说礼数不缺,然而,到底失了底韵,一些意境,以及一些稍高深偏僻的出处,她就不说话了。

    要么,从小读书晚,启蒙晚,要么,就是不叫她出闺阁,不怎么学的,奉承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素养在教。

    但是,看她行态,倒不卑怯,弘历一时也弄不清,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真公主,还是有什么来历。

    弘历疑心的是她是有什么来历他不知道,就是这份未知,依旧让他如梗在喉。

    走了走,还特意的观察了她走路之类的,更叫翠儿感觉古古怪怪的,直觉他与弘昼还真的不大一样。

    翠儿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是很敏锐的,她虽不是多精细的人,但是也不算粗枝大叶,一些微妙,她能感受得出来。

    弘历大约是看到她兴趣寥寥,不愿意说话,便道“妹妹话真少。”

    翠儿失笑,道“只是感觉四哥哥知识渊博,我竟跟不上,若是胡言乱语,倒叫四哥哥笑话,因此便不多说了。”

    弘历道“你本是公主,自有千娇万宠在身,多读些书,陶冶些情操,怡养些性情,也是好事,只是不学,本也无妨,这个可没什么叫人笑话的。”

    翠儿只是笑笑,在纱帽下的眉头却微微蹙了。

    感觉四阿哥,有些圆润过头了。五阿哥虽说也有点无厘头,但不至于两面说好。而他呢,见她有些答不上话,接不上话,或是不愿意答话了,他就往另一头说,说本不读书,也不妨事。

    这的确是有点叫人说不出的感觉。

    所以翠儿竟觉得还是五哥哥更令人亲密些,像弘昼那样的,有坚定的哪怕是沸闹的立场,哪怕与他一时吵起来了,也是天生的亲密的,想要亲近的。

    翠儿突然有点明白,为何奶和大爹爹不愿意让她见四阿哥的意思了。

    果然啊,眼见为实

    在见之前,便是奶或是大爹爹说再多,她也是不明白的,然而一见面,便恍然大悟,言语有时候太苍白,人是什么样的人,一相处,就全知道。

    弘历在观察着她,翠儿又哪里不是在同样的观察着他

    都说聪明人说话,句之间便能探到一个人的性情或是喜好,或者基本第一印象就能确定,大致判断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弘历是这样的,翠儿也是这样。

    她就是觉得这个人有点自大,让她感觉不舒服。

    弘历见她还是不答,也不再说什么典故,来处,或是评点风景了,只是笑道“闻听妹妹已十岁了,再过两三年,想必说亲者无数,求亲者能将皇阿玛的后宫门槛踏破。凭妹妹的出身和这般的品貌,定可挑选贵婿,届时,若妹妹不弃,我托大,帮着妹妹相看。”

    雍正在前面听见,停下了脚步,没有说话,只是在看风景,似乎在等翠儿怎么应对。

    苏培盛倒是有点担心的看了一眼过来。

    翠儿听的也有点恼火,难道他还能将她的姻亲当作筹码,做她的主吗

    五哥哥都从来不会拿她的亲事打趣的。

    这话,实在有点越界了。

    然而,她却是不能发火的,这一点,自与农女不同,在村里,她便是发作了,啐了别人一脸,也不是大事儿,可是在大爹爹身边,她不能不顾他的颜面,以及身为贵人的气质,还有他的儿子的体面。

    因此她便笑了笑,道“我虽有幸,成了公主,这是天大的幸事,我本不该说丧气的话,依着这荣宠,也能过上一生。可是若只是寄希望和一切于父,于夫,只恐自身立不起来,不管嫁什么样的郎君,日子也过不好。多谢四哥哥抬爱,还操心我这般的小事,只是,我一则还年幼,这样的事,不该操心,二则,不管什么出身,都只知靠人不如靠己的道理。这个道理,便是自食其力的百姓都晓得,我自深知。万没有凭着这样的出身,反倒眼界见识,倒不如平民百姓明白深刻的。况且眼下说这还是犹言过早。”

    这是婉拒了。

    弘历倒是被她的应对说的怔了一下,心道,这个妹妹虽然有些底韵不足,可是这股气势,倒颇有些草原上的风骨。本以为是个软娇花,哪知道是个硬骨头,这不软不硬的怼回来了,倒不留情面。

    而听她言语中之意,竟有几分说不出来的独立自主的感觉。

    这般的性情,倒是难见。

    弘历有些稀奇的看着她,见她虽小,却极有风骨。虽不是她欣赏喜好的那一种温婉品行的,然而,这扑面而来的一股自信,倒是奇特。

    “倒是我说早了,妹妹说的是,的确言之过早。”弘历笑道“也是我多事,妹妹的事自有皇阿玛做主。以后若有合心意的,妹妹可自主,与皇阿玛。”

    自主,她的自信又是哪里来的呢

    立志于此。可惜皇家的公主,大清的公主,哪一个又真正的能自主了

    这话,未免有些狂妄,虽的确比公主更有公主的品格。然而,未免失于骄矜了。

    弘历又哪里知道,雍正也未必能做得了她的婚事的主呢他只是知道,大清的公主,也不敢有此自信说出这样的话。想嫁谁就嫁谁那一种。

    雍正失笑了一下,大约是想缓解翠儿的无语,便在前面叫了一声,道“快来看看这金鱼。”

    翠儿应了一声,丢开弘历,快步的跑前去了,颇有点逃开弘历歪缠的感觉。苏培盛看她轻快利落的脚步,倒是失笑不已。

    虽略失些庄重,然而,却有一种俏皮的感觉,这样才像个少女,不然天天闷着,也着实替她心累。

    雍正抓了一把鱼食给她,笑道“喂喂看,一撒就都来了。”

    翠儿接过,捻了一点撒下去,看到金鱼前来争食,便笑了起来,倒忘了弘历还在身后,也顾不上去理会他了。

    弘历看她倒有几分灵动,有一种矛盾的感觉,在她身上,这样的,倒是少见。

    雍正与翠儿喂鱼,弘历便拉了一把苏培盛,塞了一锭进去,苏培盛讪讪的笑,道“这,宝亲王,这,奴才收不合适啊,万岁爷眼皮子底下呢”

    “也没见你少收弘昼的,怎么收爷的,倒烫了你手”弘历似笑非笑的。

    苏培盛因此倒不好不收的了,便放到袖笼中去,他不是嫌银子烫手,而觉得宝亲王的眼神才烫人呢,便笑道“宝亲王若要问便问,奴才能说的,自言无不尽。”

    苏培盛觉得宝亲王是精明过了头,而弘历呢,则觉得这奴才是精明成了精。

    这两说话跟打哑谜似的。

    弘历道“公主,与我,亲是不亲”

    这是问到底是不是爱新觉罗氏的血脉了。

    若不是亲的,这天天养在身边这般亲密,还封了公主,若说是亲的,这藏头露尾的,连面都不露。不古怪吗

    看宝亲王这意思,是不问个答案不罢休了。

    苏培盛便知道,今天这问话,不能善了,心一横,道“亲也不亲。”

    啥意思

    宝亲王被这模棱两可的话给说的反应了半天都有无数次猜想。

    到底亲不亲,这奴才没明说,但是亲也不亲这话的意思,就概括的范围老大了。

    所以弘历愣住了,苏培盛呢,收了银子,趁机就溜到雍正身边去了,寸步不离的,再不敢被宝亲王给逮到了。

    好不容易游园结束,上了轿子以后,苏培盛才松了一口气。

    弘历恭送起轿,还道“明日儿子来陪皇阿玛过年。”

    “你先回吧。明日午后来既可。”雍正道。

    弘历这才站在园林门外看着轿子起身,道“儿子恭送皇阿玛”

    苏培盛哪里再敢与他说话或对视,跟着轿子快快的回去了。

    到了别院以后,雍正才失笑道“他问你什么了”

    苏培盛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道“宝亲王实在过于敏锐了些,奴才是真怕说错了话。”怕说错话这话也有意思,是说说了真话,得罪了雍正,要打板子,同时呢,也怕不说话,又得罪了宝亲王,被记恨,所以他们这些奴才难做人啊。

    雍正听了失笑,倒有点同情他,知道他是不会胡乱说话的,便道“也难为他憋到现在才问。”

    封公主的事多久了一两个月了,可是他愣是不动声色,先自己去查,真查不出来了,才到现在问,而且是光明正大的问,不偷偷摸摸的问。

    就是侧面告诉他,他疑心这公主的来历呢,若是父亲知道,好明确的告诉他一声儿,也算对儿子有个交代不是

    当然了,也给了回旋余地,没有当面问雍正,只问苏培盛,就是想说,不交代也行,反正就圆滑周全的不得了。

    连雍正都啧啧嘴,道“这老四”

    苏培盛见他表情复杂,便道“因此奴才说了模棱两可的,只叫宝亲王去猜。凭他怎么猜,也猜不准”

    可是猜,也会脑补很多东西啊。

    “今天他这巧遇,可真不巧啊。”雍正笑着,只差说处心积虑了。

    雍正今天没叫翠儿回侧院去,主要是要过年了,要她放放假,放松放松,回了屋内,去了帷帽,等都暖和起来了,雍正才笑着与她喝热茶吃点心暖身,在外跑一下,身上的血都冷了,一回屋,这炉火烤着,可不就舒服极了吗

    “还是北方好,京里都是炕,暖和,这南方湿冷湿冷的,偏偏还要睡榻或是床,”雍正道“这个时候,倒是想念北方的炕了,暖阁里也舒坦。这炉火终究还是烤人的慌。”

    翠儿递了手炉过去,道“大爹爹捂捂手。”

    雍正笑着接了,道“今天见到你四哥哥,觉得他怎么样有话不妨直说。”

    翠儿见雍正问,才敢说,若不问,她万没有主动评价大爹爹的儿子的,因此也更不可能说宝亲王不好了,毕竟疏不间亲在这里,她虽与雍正熟稔如父女,然而,宝亲王与他才是真的血脉相连的父子。

    她斟酌了一下,笑道“四哥哥有话拐着弯说,这一点,倒不如五哥哥说话直,让人相处着,心里踏实,没那么多心眼,直来往去的,反倒更令人放松,更容易熟悉起来。与五哥哥相处,我不累,也不会想那么多,心眼更不必总提着,一句话要仔细听,恨不得听十个意思来,五哥哥让我很放松,说过了笑过了,也就算了。话是过耳了,人却入心了。可是四哥哥,说话拐个十个弯的,一话套一话的,我是半个字都得想清楚了,才好说出口,一是唯恐有什么破绽,立马就能被抓住了,二是说多错多,宁愿不说才好。今天说了话反驳他,实在是不想让他以为,我是个只恃宠而生骄的人,倒叫他怔了一下,以为我前后不一”

    “直有直的好处,这多心也有多心的好处。”雍正道“可一家人相处,直接就有直接的妙处了。”

    当初弘昼不就第一面就与她熟了吗

    这也是另一种天赋。

    可是弘历不一样,这也是第一面,他却看到翠儿恨不得竖起浑身的盾牌来,后来只几句话,她都恨不得用言语化刀剑去反驳他的误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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