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旋转的四色叶片中穿插着他们轻快的笑声,像是耳畔倏忽飞过了几只夜莺。

    “海云。”13号突然喊了她一声。

    赤谷回过神“是,老师。”

    13号没有回头,从她的角度看不到老师的脸,那声呼唤来得突然,似乎有什么在积蓄,又让人无法真正辨出蕴藏在其中的感情。

    “我不在的时候,你做得很好。”13号轻声说道。

    赤谷推着轮椅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她希望老师没有察觉到这些,想要悄悄用袖子擦一擦眼角,又怕地上的影子会出卖她。

    最后,她克制地、在不泄露任何情绪的情况下,轻轻应了一声。

    天啊,今天为什么没有下雨呢

    赤谷由衷地想道,这样她就能理直气壮地解释自己脸上为什么会有水痕了。

    于是她只能睁大眼睛,希望干燥的空气能把眼中的湿意带走。

    xxx

    后日谈

    一天早晨,长川谷交给了赤谷海云一封信,说是她家里寄来的

    “家里”赤谷有点惊讶舅舅小鸟游音晴前天才和她通过电话,因为家里正在打通两边公寓的墙壁,这几天引子和绘谷会住在他们家,让她不用担心。

    她接过信,信封背面写着一行小字。

    「原本是寄到家里来的,很抱歉妈妈没有看清楚收信人,擅自就拆开了。不过看完之后,妈妈觉得海云还是有必要看一下,所以就寄到学校啦。」

    落款处没有写名字,而是一大一小两个微笑的表情。

    看到这里,赤谷反倒确认了这是赤谷引子寄来的信,无论是这种在信封背面的正中央留言的习惯,还是落款处喜欢画团子笑脸的个人爱好,都符合母亲的一贯风格以前其实只有一个,赤谷猜另一个小的团子是绘谷。

    不过赤谷并不觉得母亲是“不小心”看到了这封信,她更愿意相信是母亲仔细筛选过了所有寄到家里来的信,这封是母亲认为她可以读的,所以才会特意寄来。

    她回到房间拆开了信,刚展开信纸,落款人上的“礼宫和也”让她滞了一下。

    「你好,赤谷海云小姐,感谢你没有在看到落款人的时候就合上这封信。

    请原谅我这么晚才写这封信,写下这些文字对我来说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而我也不确定你是否需要,但我认为你有权利知道这些。另外,我的书面日语并不是非常好,如果有用语上的错误,请多多包涵。

    首先,我猜你多少已经通过各种途径了解过我家的情况,但大多应该是一些浮于表面的“信息”我是美国出生的日裔,我和纱里是在美国读大学时认识的,我是摄影师而纱里是律师,婚后她仍在继续自己的事业,我们女儿的名字叫加奈

    但这并不是我想要告诉你的,如果仅仅是礼宫和也,那么他就会告诉你这些,而下面我所要讲的,是作为纱里的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想要告诉你的。

    就像很多刚毕业不久的律师一样,纱里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总是有点天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你应该知道有一类律师专门替普通人向大型财团起诉赔偿吧纱里就是这样的律师。

    可惜生活不是永不妥协,这种案件要审讯起来并没有影视剧中那么方便,在日本这种律师的收入也无法和美国相提并论,律师起步的前几年是很艰难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处于整天奔波忙碌却又收入微薄的尴尬局面。

    当然,我们家还算富裕,她的收入其实并不算必要进项,但很多时候我都不太能理解她的想法,在我看来她在为一件可能根本不会有回报的事情而努力,可或许这就是她对我来说格外有魅力的原因她对自己的目标非常明确,并且坚定,我相信再过几年她就会变成了不起的律师,让那些曾经看不起她的财团们光是听到她的名字就心生怯意。

    而这一切都变了,因为那次恐怖袭击。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办法面对这个事实我是说,纱里听上去就不像是会年纪轻轻就死于灾难的那种人,不是吗她就像那些晨间剧里的主角,一个在现实中不断受挫,但坚持不懈、心怀梦想的年轻人,这样的人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死去呢

    这不该是她的结局啊,纱里的未来应该是日以继夜地准备应诉材料,然后在法官宣读审判后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应该是英姿勃发地从法院里走出来,笑着对我说一些“轻轻松松就搞定啦”这样的话;应该是回到家后接住像小炮弹一样冲过来的孩子们,在孩子们的尖叫中大声宣布“妈妈又赢了哦”这才应该是她的生活,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可她却死了,我的孩子们也死了,我站在电视前看着燃烧的大楼,于是我感觉自己也死了。

    怎么会呢我还记得出门前纱里怎么亲吻我的脸,还记得加奈的笑脸,这些都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我那时疯狂地打电话给所有人,只有一个人接了,我泣不成声地问她纱里和孩子们怎么样了,她却回答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需要对不起,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对不起,我只想我的妻子和孩子回到我身边,可我只能得到对不起。

    紧接着是舆论的爆发,你的名字进入了我的视线。

    我想你还不知道,我们全家都是雄英体育祭的忠实观众,纱里和加奈都很喜欢你。

    在你夺冠的那天,加奈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纱里开心得甚至落下了眼泪,加奈是和我们一起睡的,那晚她们母女俩一直都在窃窃私语,我也没能睡着,我们都睡到了大中午才起来,那天加奈连刷牙都在梦游。

    我不确定你们在火场中相遇她们有没有认出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她们认出了你我必须承认的是,当我发现那个抱着加奈落泪的救援人员是你时,我感到异常的愤怒。我恨你没有救回纱里,恨我的加奈渐渐凋零而你却什么都做不了,恨你辜负了她们的期待。

    舆论爆发的第二天凌晨,我买了红色的油漆,通过网络上曝出的信息找到了你家。我恶毒地想着要将这份痛苦一五一十地还给你,既然命运选择从我的家人下手,那我也从你的家人下手。

    走到你家门口时,我看到了两个少年人也在做类似的事情,他们用红色和紫色的喷漆在你家门上写了很多刻薄的话。我本以为我会感到高兴,会幸灾乐祸,可我只感到更加痛苦。

    我看到了他们脸上不以为然的嬉笑,任何一个在灾难中失去了亲人朋友的人都无法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心里清楚他们不过是被舆论煽动想要起哄闹事的无关人员,可他们身上却映出了我的影子。

    全国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讨论着你如何抱着我死去的孩子在灾难现场失声痛哭,可他们谁都不在意我的加奈,只是想借由她的死将恶意发泄在你身上而我和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曾试图拯救她们,你甚至可能是仅剩不多真心为她们的逝去而悲伤的人。我的妻子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律师,我的女儿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除了生前认识的人,又有多少人会在意她们的死呢

    于是我折返回家,再次拿出了那张报纸,去认真审视那张照片,我看到照片里你的眼泪落在加奈的脸上,而紧接着我的眼泪也落在了加奈脸上。

    从此之后我便清醒了,那些过去主宰着我情绪的文字再也无法撼动我了,陌生人哀切的表情也只会让我感到讽刺,唯有听到他们用纱里和加奈的死亡中伤你时,我才会再一次感到恼火。

    我的妻子纱里生前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作为辩护人的客观,从不先入为主地认定被告是罪恶的,我的女儿加奈明明害怕青蛙,却只是让我把它们放到外面去她们生前都是洁白无瑕的,可这些人却让她们的死亡变成了伤害他人的凶器。

    我恨这个,所以我选择暂时离开这里,为了治疗伤痛,也是为了兑现对纱里的承诺。

    她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喜欢把水果烤过了才会吃,苹果、香蕉、榴莲唯独甘蔗不会,她对甘蔗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喜爱,我们曾约定等第二个孩子出生满月后就去古巴,她要去这个连空气中都飘着蔗糖甜味的国家享受生活,而我要用相机记录她和孩子们的笑容至少我应该完成一半的诺言。

    请原谅我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话,才终于直入主题,我会离开国内一段时间,想来我离开后又会有媒体拿这件事做文章,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一切并非你的责任,我只是怀揣着一些伤痛,但更多是对妻子和孩子的爱才会离开这个国家。

    以及感谢你参加了纱里和孩子们的葬礼。我事先没有预料到你会来,其实也并不期待你会来,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不想这场葬礼被媒体搞砸,另一部分是我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但是,我又得对你坦诚相告,我的刻薄让我心怀偏见,我能体谅你缺席的理由,但我在心底会瞧不起你可事实是你来了,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让葬礼得以安稳继续。

    你明明可以当作无事发生,或许不来对你而言才是正确的选择,可你还是来了,没有因为无辜受牵连而有所愤恨,只是平静地表示了对她们的尊重,用自己的双眼去目送这些曾从你手中流逝的生命之火。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从心底真正尊敬你,并且逐渐意识到过去这几天的我是多么傲慢和一叶障目。你值得纱里和加奈的爱,纱里说的没错,那些话不是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的妄言,你确实是能为这个时代带来新希望的人。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相信,你会成为一位伟大的英雄。

    唯一遗憾的是,纱里和加奈都很希望能看到那一天,可是她们都没有机会了。

    我不确定时间会不会改变你,但我衷心地希望那天不会到来。

    信息的洪流让人心渐渐冷漠,个性的诞生则加剧了这一点,生离死别变成了寥寥几个字和几张死者生前的照片,许多逝去的生命化作了历史长河中一颗不起眼的沙砾,人们对这些的关注可能还不及一位名人的私事丑闻可你却还在意那些沙砾,你还会被沙砾的故事所打动,这比任何强大的个性都重要。

    祝你的未来一路顺风。

    谨上scerey yours礼宫和也。」

    赤谷海云怔怔地看着这封信,许久都没有回过神。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伸手抽了几张纸巾,将信纸上的水迹擦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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