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良的眼睛都弯了“也太自觉了,你不该喊阿姨么”
柳小满把纸往桌上一扣。
“是。”夏良这才答应,“她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那么闲,一直在家盯着我。”
而且情绪波动很大。
这点夏良没说。
他觉得应该跟他爸明天也要回来有关,他老妈都有点儿神经质了,正常的时候也正常,一有点儿让她心情不愉快的事儿,立马就翻脸。
比如姥爷到了过年头一天还去钓鱼,再比如每次夏良想出去。
要搁平时夏良也不管她这一套,马上过年了,还在姥爷跟前儿,他不想把母子相处闹得太不愉快。
还有关键的一点,他总觉得她妈知道了点儿什么,关于他和柳小满。
可能跟那天送柳小满回去后,从小巷出去,在家门口遇上他老妈有关。
他总感觉老妈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儿怪。
“过年,别惹家里生气”,柳小满飞快地写。
夏良看了眼,没继续说自己,接着问柳小满“你家明天怎么过,那三口过完年能走么”
够呛。
柳小满摇摇头。
平时过年虽然只有他和爷爷两个人,他也不喜欢冬天,不喜欢年岁更迭为爷爷带来的健康流失,但真到了年关,那个氛围该有的还是有,该喜气还是要喜气。
今年是无论如何都喜不起来了。
别说喜,没哭都算不错。
两人“说”着话,夏良那边的镜头晃了晃,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蹿上来。
跟着,镜头底下就出现了小锅胡乱扒拉的一只前爪,和硬往镜头上贴的一张大脸。
“非想上来,看看我在跟谁说话。”夏良笑着说,拨棱两下小锅的脑袋。
小锅在他腿根儿上盘了两下,想趴下,夏良支起一条腿踩着沙发沿,向后又靠了靠,让它能舒服地趴在他腿中间。
小锅果然趴下了,揣着手继续仰脸盯着镜头。
柳小满禁不住想夏良那儿岂不是被焐着了
他瞟了一眼。
这都得怪夏良。
一对上夏良,思想自动就变得不健康。
“怎么办呢。”夏良的声音把他不健康的思路带回去。
他靠着沙发,一只手搭在曲起来的膝盖上拿着手机,另一只手随意地顺着小锅的毛,脑袋微微后仰着看他“想抱你。”
柳小满跟他隔着视频对望,从天灵盖到心窝,整个人化得稀了糊涂。
我也想。
他不能说话,只能赧着脸垂垂眼角。
还想继续聊点儿什么,柳小满隔着耳机敏锐地捕捉到门把手被转动的声音,他有点儿慌乱地把手机扣进作业里。摘下耳机的同时,听见那头夏良妈妈似乎也喊了一声“夏良”。
外面乱七八糟的声音又灌满耳朵,他扭脸去看,开门的不是爷爷,灿灿两只手挂在门把手上,像个猴子一样吊着,要进不进地露出半张脸看着他。
总是这样。
柳小满都快无奈了。
门外的大人好像没注意到灿灿在干什么,还在各忙各的,柳小满跟他对视一会儿,见他没有要自觉出去的意思,站起来准备去关门。
从站起来到走过去的过程里,灿灿一直挂在门上盯他那条空荡荡的袖子,柳小满站定在门前,刚要去握把手,他脆生生地问了句“你为什么只有一条胳膊”
柳小满伸出去的五指像被蜇到一样蜷了蜷。
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听过这么直白的问话了。
屋里屋外一瞬间变得很安静。
梅姨从厨房冲了出来,手上举着一只大漏勺,她眼睛瞪得很大,五官都显得有些狰狞,吼了一声“灿灿”
灿灿从门把手上掉下去,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想不明白自己一句话怎么引起那么大的反应,眨了眨眼有点儿愣。
“你把他弄过去啊”小满爸也吼了一声,还拍了一下桌子。
灿灿被吓着了,嘴巴一瘪又开始哭,梅姨过来薅着他的棉裤上的背带,一把把他拎起来,另一只手攥着漏勺朝房门上带“小满你学你的,姨不让他来烦你了。”
门板在面前被猛地阖上,柳小满在原地站着,门外是梅姨打孩子的巴掌,灿灿的哭声,他那个爸不耐烦的咆哮,还有爷爷的咳嗽。
隔着门的这一边是自己。
一个只有一条胳膊的残疾,像个外人,像个见不得光的累赘,像个不定时地雷踩一下能引爆一整间屋子的地雷。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因为感冒而迟缓。白茫茫的噪音里,灿灿那句“你为什么只有一条胳膊”,混合着外面的聒噪一起不断地回荡着。
你为什么只有一条胳膊。
你为什么只有一条胳膊。
你为什么只有一条胳膊。
是啊,他也想知道。
努力让自己坦然,努力让自己不去自卑,努力相信只要努力就可以跟其他人一样,顶天立地不受另眼地活着,努力让自己接受有残缺的自己。
他真的努力了,可他也想知道。
为什么就是他呢
为什么是他,只有一条胳膊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十几秒,可能是一分钟,他吸吸鼻子,坐回桌子前把手机重新拿出来。
屏幕上的视频已经断了,他的夏良的对话框里,显示着“聊天时长 05: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