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魏婴有些新奇地活动着手足,被蚁针刺穿的感觉残留肌体,令人想起不由打个寒颤。但伤口此刻已然无影无踪,连带那种会令人陷入混沌不安幻觉的毒素也一起消失不见。

    他没受过什么要用到医修的重伤奇毒,只听说过天台山雷氏,以医入道,一手银针使得出神入化,据说能将人伤口缝合得无缝。但也不会像这位梅道友一般,随便撒点粉,粉上冒点光,毒就消了伤口就好了连亏虚的气血也给补起来了简直神乎其神。

    “梅兄道友阁下可是出自天台山雷氏”

    “我既姓梅,怎会出自雷氏”

    “那道友与雷氏的医术”

    “君子不背后议人。雷氏救死扶伤无数,医术乃救人之术,不必妄论高低。”

    魏婴挑一挑眉,笑着应道“梅道友所言极是。”

    聂怀桑自是看出他言语中的试探,勉强打起精神应付。来自阴界的力量森冷无序,在他的经络中涌动,每一次涌动都让他心中漫上不安与后悔。

    如果不参与就好了。

    如果不托大就好了。

    如果不遇到蓝淮就好了。

    如果不想着要夜猎就好了。

    如果不要心怀侥幸就好了。

    如果不要扑到那堆春宫图上就好了

    忍耐着若有若无的灼烧感,陌生而冰凉的力量涌动,软弱和退缩没出息地再次悄悄涌上心头。

    兄长总说,男人的宿命就是战斗。

    他接受过的所有教育都告诉他,在这个世界活着,必须优秀和强大,弱者不配生存。

    所有人都喜欢强者。在这个世界生存,力量似乎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就算强大了,生活为何还是如此艰难呢

    他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竭力压下心中那一点隐隐的不安,跟着蓝湛,用双脚丈量寸草不生的荒地。

    “那”蓝怀恩倏忽惊呼。

    光秃秃的山坡上,嵌着一抹突兀的玉白。

    2

    温卯歪着头打量着这位义正言辞,油盐不进的正人君子“小子,我问你个问题啊。”

    “前辈请讲。”蓝家少宗始终温雅有礼。

    “这位梅先生,先前,几次救你蓝氏精锐于水火之中,不惜性命。”

    蓝曦臣微微一顿,点了点头。

    “那,如果一会儿,要在他和你蓝氏子弟之间做抉择”

    “曦臣哥哥,如果在我和蓝湛之间,你得选一个人信”

    蓝曦臣怔了怔,肃色“梅道友对我蓝氏恩重,他本是世外之人,不该趟这趟浑水。”他说得斩钉截铁,声音清浅却如断金截玉“若是非要在两者之中择一而存,蓝氏子弟绝不会贪生怕死。”

    “我应当会与忘机同行。”

    飘在半空的温卯飘下来,凑到蓝曦臣跟前,打量了一番他的神色,笑嘻嘻道“自己说的话,要记得啊。”

    3

    四边形的白玉祭坛,基高三寸,边两长两短,长的两丈,短的八尺,四角立着丈高石台,石台上燃着一只铜烛。

    聂怀桑一路精神紧绷,抢救了好几个被乱流卷入的蓝氏子弟,此刻累得连棋盘都维持不住,靠在玉柱旁闭目调息。

    “然后呢”魏婴四处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

    蓝湛让诸人倚着祭坛休整,拧着眉也绕着这祭坛四处转了一圈。同样没看出什么名堂。

    “蓝湛”魏婴坐在祭坛的台阶上,用脚踢蹭蓝湛的衣角玩,“嘶,蓝湛,你说,你兄长,为什么不让咱们进地煞峰”

    “凶险。”

    “咱们一路过来,除了灵力乱流,也没见怎么凶险啊。”

    “绝路。”

    “那,既是绝路,那你兄长,是怎么知道此地凶险的呢”

    此话一出,惊醒众人,都说此地无路,所以不能进。但如果没人出去过,谁又知道此地凶险与否呢

    所以说,出口必然是有的,出去必然是难的。蓝湛眉梢微颤,淡淡道出关键“曜日令。”他与魏婴对视一眼,魏婴心领神会,从怀里抽出一个信号弹,向他摇了摇。

    彩花在空中绽开,又被乱流割得四分五裂,众人屏息等待,片刻之后,亦有另一朵支离破碎的彩花在远方绽放。因为被割得太碎了,也看不出是哪家的。

    果不其然,除了他们,亦有其他搜寻的队伍到达了地煞峰。只是他们没有“梅弈”,要到达此地,恐怕要付出不小代价。

    一个时辰后,两方在祭坛旁汇合,双方的脸色都不大好。

    因为来人不巧,恰是与魏婴结过怨,又沾亲带故的金子轩。

    他满脸疲惫,身上有些许血痕,手里拿着只剩下一半的飞剑,腰上挂着七八个沾血的乾坤袋,极幸运地没有缺胳膊少腿。但他的跟班扈从们却没那么好运,只剩下七人的队伍,一个穿着金星雪浪短打的少年,身上背着个断了双腿奄奄一息的血衣人,还有两个金星雪浪断了只胳膊,面如金纸,却倔强地拎着剑护在金子轩身后。

    见了魏婴,金子轩脸色也非常难看,脚步稍停,复又向他们奔来。

    越靠近祭坛,乱流就越是稀少,灵力在祭坛旁趋于平静。

    魏婴还没想好说什么,金子轩扬起下巴,颤声问他“有药么。”

    他问话的姿态仍旧高傲得不可一世,魏婴却从他黝黑的瞳孔里读出一丝恳求的意味。于是他没再说什么,利索地从乾坤袋里拿出止血药,金子轩急急接过,将背人者背着的大半个人小心地扶到地上。众人这才发现,背人者背在身后托着人的手指掌,有两根手指被齐根截断,还在汩汩地流着血。

    他手抖着,将上好的伤药洒在血口上,流出的鲜血将大部分药粉冲走,但留下的那一小部分效果立竿见影,结痂的疼痛让这个一路断了手指背着人却一路没吭声的修士咬着衣角含混地惨叫。素来骄傲自信的金孔雀此刻只抖着手,一边撒药一边颤着声安抚“会好的,会好的不会再让你们死的”

    如此惨状,魏婴下意识看了“梅弈”一眼,嘴唇动了动,“梅道友”

    倚着祭坛的男人睁开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于是恳求的话没有说出口。

    不能慷他人之慨。梅弈只是外人没有义务助他帮金家人。神技曝光对梅弈恐怕会有灾祸。梅弈为了救助他们,恐怕已经透支,无暇再救助他人。

    他是善良,却不是圣母,他想救人,却不能因为自己善心,逼着别人去救人。再怎么同情这些同道,再怎么不分远近,讲求平等,他的善良也只允许他牺牲自己,而不是以善良为名,将别人置于凶险。

    于是他若无其事地举了举手里的竹筒,目光却黯淡下来“梅道友,要喝水吗”

    聂怀桑抬头看他,而后闭了闭眼,撑着背后的柱子站起来。

    他真的,真的,真的。不是个好人。

    但是大哥是。魏婴是。蓝湛是。蓝曦臣也是。江澄,勉强也算是。

    “还留着吗。”

    经脉里,混乱而阴冷的力量撕裂着,涌动着,像潮水来去,缓慢无声地吞噬一切。

    金子轩茫然地望过来,湿漉漉的眼睛看起来有些可怜。

    魏婴目光微讶。

    “断掉的部分。还有留着的吗”

    金子轩不明所以,却还是从腰上解下一个乾坤袋。颤声道“腿,腿还在。”

    “拿出来,拼好。”聂怀桑又叹了口气。

    仿佛想到了某种可能,金子轩忙不迭地把药递给旁人,让他们互相帮助,自己开始给那个昏迷不醒的大半个人拼腿。

    “还有没有”

    4

    “真是,仙术啊。”温卯微微眯着眼,凝视着命轮里的“梅弈”,“这样的力量”

    蓝曦臣平静接话“凡俗之人,也称我等修道者为仙师,将御剑称为仙术。”

    温卯古怪地笑笑“你也说了,是凡俗之人。修仙之人眼里,那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他轻轻叹息,语重心长,再次试图卖出安利。

    “蓝涣,我不光为自己登仙路若能重修,从此此界修士仙途坦荡,真正能与天争命,修得长生大道不过就是借你肉身一用,蓄力重聚元婴,你为何就是不乐意呢”

    “在下何德何能。”蓝曦臣道心稳固,如果能那么容易被说动,聂怀桑也不至于自己偷偷跑出去夜猎,“不求长生,但求无愧。前辈若想,夺舍便是。何必顾及小子所想。”

    温卯语塞“嘴里说着夺舍,倒是把道心给我松一松”他望着顽固不化的蓝曦臣气极,叱道“我看你这人,看起来人模狗样,实际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5

    想吐。

    想撕裂什么。

    想倒下呼呼大睡。

    想大哭一场。

    更想把面具丢在地上对着每个人大喊我受够了。

    可他此刻,却只能勉强撑着“梅弈”的高人人设,高深莫测地飘到一旁,闭目养神。

    老鬼说,他的丹田,连接着阴界。

    每一缕透支得到的,阴冷而暴戾的阴界力量,都是从原本暖烘烘的丹田里逸散出来,蔓延到四肢百骸,浸润了手指、脚趾、甚至每一根头发丝。

    然后转变成为,那些温暖的、带来生命希望的力量,

    刚刚加入的七个修士,因为“仙术”的救治,不管手指、手臂能不能再接上,都好歹有了人样。

    金子轩也勉强松了口气,缓缓地拿出了他的曜日令,目光晦涩。

    上面还沾着些暗红的血迹。

    “我”魏婴突然道,“不如让蓝湛来用。”

    金子轩微微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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