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城王从来不是多言之人,可他只要一开口,必定是拨云散雾,直击要害。无论是对事,还是对人。
这一番谈话,直听得锦觅眼前发黑,身子发软。唇舌间已然尝到了腥味,可她还是咬咬牙稳住了,正准备开口时。
旭凤推门进来。
“够了。”
锦觅心中先是一怒,怎的才睡下没多久便起了。后又一惊,不知这些胡话他听到了多少,连忙上前去搀,忍不住去觑旭凤的神色。
擎城王却是比锦觅还瞧着淡定许多,拱手见礼,毫不慌乱。
旭凤看起来除了憔悴了些,神色倒是平静的。
他轻轻拍了拍锦觅的手,锦觅遂安下心来。满心的纷乱都倏然落了回去。
旭凤落座后,便在八仙桌上就着锦觅的杯子喝了一口冷茶。解了渴,又化出一套茶具,与锦觅二人对坐烹茶。
锦觅收拾花花草草无人能出其右,偏生在茶道上毫无天赋,再好的茶叶与茶艺在她那里都成了牛嚼牡丹。
“你尝尝,此道白云春毫如何”
“唔,不错。”
“这泡青渡银针呢”
“亦不错”
“方山露芽。”
“棒”
“雪顶含翠。”
“简直妙极”
面对锦觅尚且言辞犀利,但旭凤一来,眼风都没扫他一下,擎城王站不住了。
“以前只道天帝喜茶,却不知魔尊亦好此道。”
“左右无事,擎城王不如也来品品。”
旭凤说着,眼帘未掀,行云流水的泡好最后一道茶递给擎城王。
擎城王接了,一饮而尽。
旭凤拉着锦觅转至软塌上斜斜的倚靠着,语气懒洋洋道“如何”
擎城王“太湖白云。”
旭凤恍若未觉,眯着眼,再问“如何”
擎城王顿了顿,语气低沉不少“此前六道茶,都是太湖白云。”
只是旭凤欺锦觅不识茶道,故意用着不同的水不同的手法去冲煮的茶水罢了。
锦觅闻言,当即心中明白过来,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青,下手狠狠捏了旭凤一把。
旭凤一把握住锦觅的手,亲了亲。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三度开口。
“如何”
其声如弦,不闻杀伐之音。擎城王听了身子却浑身一颤,如临大敌一般浑身躯绷如弓。
顿了顿,终是拱手道“茶如其人,自然是极好的。”
天帝好茶,最喜太湖白云。
至旭凤进门,这才终于看了他一眼。
其目如深渊,幽暗难测,莫见其底。
“明白就好,天色已晚,擎城王操劳许久,下去休息吧。”
退至门口时,一阵夜风拂过,擎城王这才发觉自己的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此时此刻,月上中宵,殿内魔尊淡淡落下四个字。
“没有下次。”
敲打完擎城王之后,旭凤松了一口气,随即吐出一大口黑血。
灯火如豆,魔界的宫殿再奢华,亦是盖不住那股从地底深处透出来的阴寒之气。一个人孤独的呆久了,像是要把整个人,整颗心都冻住似得。
锦觅喉间哽咽几声,终是将旭凤的头挪至自己的腿上,取了帕子将黑血一点点的拭净。
纤嫩的指间划过抚旭凤的鬓角,眉眼,以及微冒青青胡渣的下巴目光轻柔而心疼。
“怎的不再好好休息一下,怕我信了擎城王的那些话吗”
“我并未不信你。”
旭凤闭着眼,瞧着累极了的模样。
的确,此病每月发作一次,都似是要耗去他大半条命。
而他,已经撑了整整三年了。
锦觅正在给旭凤轻柔的按捏着额头穴位,手心忽然被塞进一个东西,冻的她浑身一哆嗦。
是润玉所赠的那枚天一寒水炼化的冰魄。
锦觅思虑片刻,终究还是因为受不了这股至寒之气赶忙收了起来。
收好后,她安静了半晌,看着旭凤,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既然它能缓解你体内的浊气,为何不时时佩戴说不定浊气被抑制住,你也不用承受这每月一次发作时的痛苦了。”
此前旭凤刚得这冰魄之时,的确是时时带着身上的,也从未有过病发之时。只是有一日,忽然不知怎的,就不愿带着了。
当时锦觅也没多想,既然瞧着许久无事,说不定饕餮的那些污浊之血已然化去了许多。
谁知第二个月便狠狠的发作了,魔气四溢,暴虐易怒。着实将她吓了一大跳,最后百试无用,还是用上了冰魄才有所好转。
结果旭凤神志一清醒,不知又是抽的什么风,便又将那冰魄给扔开了。
天魔大战之后,二人之间旭凤无一不依锦觅,谁知只有此事,不管锦觅如何劝说都无用,软硬兼施手段用尽旭凤也不肯妥协。
她也真真是没法子了。
如此往复,每每发作只会愈演愈烈。
旭凤坐起身来,半晌无言,只安安静静的给锦觅擦拭着眼泪。
若是以前,锦觅也许会撒泼打滚的逼旭凤就范,可是如今二人如今已然同心同意,她实在是不忍心逼迫旭凤。只是心中又担心不已,于是眼泪流的愈发汹涌。
旭凤亦是痛苦挣扎。
终是开口。
“觅儿”
“你可知饕餮之血引发的,不仅仅是那使人暴虐嗜血的浊气,还有”
锦觅泪眼朦胧,心却忍不住颤了一下。
“还有什么”
旭凤闭眼。
“还有让人心魔丛生的怨气。”
饕餮乃四大凶兽之首,嗜血为凶,激其戾性,使之暴躁欲狂尚且说得过去。却不知为何,其血中所含的怨气竟也如此深厚。
“冰魄只能抑制浊气,却抑制不住我体内的怨气可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如今浊气缠身,怨气缠心我只能舍一而取”
锦觅的视线呆呆的看着旭凤,又顺着他的目光转向八仙桌上那套青瓷茶具。
茶已凉了,心也似慢慢凉了。
随即,她如惊醒一般直起身来,看着旭凤颓然的眼神,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凤凰,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已经七万年了,你我做了七万年的夫妻。我们还有了三个孩子,你一定振作一点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还在你身边,我一直都在”
锦觅说着,身子就被死死抱住。那箍住自己的臂膀是如此用力,以置于自己都快透不过气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觅儿,我一直都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恍惚间,耳边的隐忍而痛苦的声音就像是从遥远天际传来的梵音,如梦如幻,听不真切
“我没有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如今我只要一碰到这枚冰魄,心底就会有个声音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都在说”
“你和我,终会死在润玉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