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旒云醒过来的时候头疼欲裂,见到床头有一盏微弱的灯,于是借着那油黄的光费力地环视四周那是一间极普通的房子,无法告诉她自己身在何处。她便扶着床沿儿坐起身来,想要回忆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只记得河堤上石梦泉的那声冷笑,接着浑身就剧痛起来,尤其是心口。

    她看到自己的剑就挂在床边,因拿过来做支撑,这才站起了身。但是才朝门口移动了半步就觉得两腿发软,一个踉跄摔了下去。

    也不知是撞倒了桌子还是板凳,发出很大的声响。外面的人被惊动了,连忙推门进来“大人,您没事么”

    玉旒云见这人扎着一条墨绿色的腰带,就知道是樾军的军医,因问“我怎么了这是哪里”

    军医扶她坐回床上“大人连日操劳过度又被寒邪侵袭以致高热不退,已经昏睡了三天了。”

    “三天”玉旒云惊讶,许久都没有病得这么厉害

    军医又道“这儿是靖杨北门外一处荒废的宅子,大约原来是某个乡绅的避暑别墅,但是长久没人居住。大人正可在此疗养。”

    “靖杨北门外”玉旒云喃喃,“靖杨现在怎样了”

    军医道“靖杨的排水渠都挖好了,城里的积水基本都排出,但是大堤多处渗水,这几天石将军带人日夜抢修,目前还没决口。不过也不敢太早放松,北面地势高些,所以把大人安顿在这边。”

    “大堤危险么”玉旒云问。

    军医道“属下不知。只是病倒的士兵很多,受外伤的也不少。”

    “我要去看看”玉旒云又想起身。

    “万万不可”军医阻拦,“现在天气阴寒,对大人身体很是不利。如果病情反复,落下了病根,今后就麻烦了。”他说着,看似乎并劝不动玉旒云,于是又补充道“就算大人现在要去,恐怕您的体力连院门也出不去,不如好好再休息一天,等有精神再去,如何”

    玉旒云只不过稍有动作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现在四肢百骸无不酸疼,别说是出院门,大概连这房门也出不去,更不用说骑马奔驰了。她也只好顺从了军医的意见“你开了什么药拿给我。不要怕药性猛,我只想快点儿好,这场仗耽搁不得。”

    军医道“大人不要急,药岂能乱用的大人现在身子虚,如果用些虎狼药只会有百害而无一利。您只要安心休息,过个天自然就会好了。”

    玉旒云没有力气同他争辩,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可是,当军医走到门口时,她又问道“石将军可来过”

    “来过两次。”军医道,“河堤上忙得很,他得闲就来。不过每次来的时候大人都还没醒。”

    “今天可来过”玉旒云又问。

    军医摇摇头。

    玉旒云道“那好,一会儿若他来了,叫醒我。”

    军医答应,退了出去。

    玉旒云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心里烦乱得很,一忽而担心石梦泉来了军医会不叫自己,一忽而又怕石梦泉会舍不得叫醒自己,耳朵里好像有许多人在争吵,搞得她疲惫不堪,偏偏还睡不着。

    她想,倘若石梦泉来了,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可恶的郭罡,从一开始就想挑拨二人的关系,也许老家伙是算准了石梦泉盛怒之下会失去判断力,正好可以使他们产生误会。只要她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石梦泉一定会明白的。

    但如果石梦泉不来呢寒意来侵袭,她不得不缩进了被子里,头脑昏胀,终于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道这次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连床头的灯都熄灭了,只有外面的灯光从窗户透进来。她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就下了床来,到窗边看看,见一钩新月挂在中天,正夜深。

    这么晚了,石梦泉还没有来,大约今夜不会相见了吧她叹了一口气,想转身回床上去,但忽又想该不会他永远都不来了吧于是心下陡然一凉,更兼冷风吹过,把一阵若有若无的谈话声送到了她的耳中。

    “玉将军和石将军也能意见不合,实在想不到。”一个人道,“以前可从没见过他们这样。”

    另一个道“石将军要抢修堤坝,这一点儿也没错啊如果不修好,岂不是咱们都要被洪水淹死玉将军太心急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第三个人道,“玉将军不是叫石将军转战北方了么她想出了用水淹死敌人不战而胜这样的好办法,就传信给石将军叫他从北方打进江阳她可没想要咱们冒被洪水冲走的危险啊是石将军没领会她的意思罢了。”

    听了这话,玉旒云不禁惊了惊这件事什么时候传得尽人皆知了啊,是了,当日在乔家宅,自己已经默认了是引水淹城的主谋,那时步军营和工兵营都有人在场,如今许昌已来到了靖杨,而慕容齐的部队也该随后抵达,这消息当然也就传遍了整支军队。

    “绕去北方毕竟远些”先前的那个又道,“再说谁想跟着刘将军受气如果能及时把这儿的水排尽、路修好,当然便捷得多。谁也没想到那河堤这么经不起泡。”

    第一个人道“我不明白两个人毕竟是两个人,再怎么默契那都不是一个人,各有各的计划,听岔了、领悟错了,都是正常。玉将军和石将军在一起这么多年,这些小摩擦还能没有过现在玉将军已经带了工兵营来靖杨帮着修护堤防,可见她也打算照着石将军的计划从南线进军这不就解决了么她素来以大局为重,怎么会为了先前的一点儿小误会和石将军斗气而石将军也不是量小的人,怎么会和玉将军计较不能回头的事实在太奇怪了”

    “他们计较的不是这事”又响起了第四人的声音。玉旒云识得这是罗满,心中先是一喜他来了,莫非石梦泉也到了但随即又想到如果石梦泉在侧,罗满怎么会容许士兵议论上司

    “罗副将”三个士兵都向他问好。

    罗满道“怪冷的。你们三个猴崽子不好好儿地在这站岗,倒议论起大人们的是非来,就不怕我办了你们”

    士兵们笑道“罗副将别拿咱们开心啦。咱们哪儿会议论将军们只不过是纳闷而已玉将军和石将军究竟怎么了”

    罗满道“我不晓得。这事也不该我们议论。”

    士兵们道“罗副将,别卖关子了。你跟着石将军这么久了,一定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们吧,这样闷在心里急死人了你说出来,咱们也好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罗满道“你们能帮上的忙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将军们的事他们自己会处理”

    “啊”一个士兵突然叫道,“我知道了,是因为玉将军巧用洪水逼走敌人,但也使得百姓流离失所,石将军不能认同是也不是”

    罗满没有回答。另一个士兵已接着道“你这样一讲,可不如此石将军把人命看得比什么都重,每次打仗的时候对待俘虏都是以劝降为主,占领区的老百姓更是好像自己的父老一般。记得落雁谷的时候,玉将军下令杀尽楚军俘虏,石将军已经很不快,如今玉将军下令淹没靖杨和下游的六个城池,石将军怎么能答应呢”

    这士兵算是了解石梦泉的了,可谓一语中的。

    “我看玉将军做的没什么不对。”第三个士兵道,“本来打仗就该是我方伤亡怎么小怎么打,引水来淹是最好的办法。再说,玉将军不是也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她不是带着工兵营来帮忙了么”

    “这怎么同”先前那人道“玉将军带着工兵营来是为了修路,保证大军通过,好抢在刘将军之前攻下江阳;石将军却是怕洪水淹没下游的老百姓才放弃绕道北方,留在此地抢修堤坝”

    “郑国人早都逃难去了”第三个士兵打断同伴,“现在要紧的是拿下郑国,之后这里都成了我大樾领土,自然替他们修筑河堤,恢复耕种,就像当日在南方七郡时一样。”

    “先毁了再修,不是跟先打断了人的腿再给接上一样”先前的人不赞同,“玉将军用这引水的法子,固然将我军伤亡降到最小,但是郑国百姓或者葬身水中或者背井离乡,这跟屠城有什么分别呢”

    屠城玉旒云一颤,竟然有人把淹没靖杨看的和屠城一样么那石梦泉又是怎样看的

    “你们都别吵了。”罗满道,“我叫你们不要乱猜,你们还越发起劲儿了玉将军有玉将军的考量,石将军有石将军的决策。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咱们要关心的一是怎么打胜仗,二是怎么保住自己的命。有功夫在这里猜乱想还不如去看看病号们是不是需要喝水兵队里最忌讳闲言闲语扰乱军心。”

    士兵们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就都各自做事去了,连罗满的声音也消失。院子里一时只剩下飕飕的风声。

    不过玉旒云的心里愈加翻腾得厉害罗满是压下了这议论,但是能压得住人心里的疑问么尤其,石梦泉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一刻不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就一刻不得安宁。

    她一咬牙,抓过一件披风出了门口。

    军医不在跟前,玉旒云走出宅院又上马进城并没有遇到丝毫的阻挡。夜里本就寒冷,骑马奔驰更加感觉风一刀一刀地割在身上。等进了靖杨北门时,她已经冻得浑身像烧起来一样疼,又奔一段就麻木了,仿佛除了脑子里还不停地翻腾着一些激动的情绪,身上的其他部分都不再是自己的。等终于来到河堤旁,已近黎明,但天正是最黑暗的时候。

    樾军修护大堤显然是日夜轮班,时刻不放松。借着火把的强光可以看到,原先堆的小石山已经加上了灰浆,在大堤下砌了半丈高,工兵营的人正带着其他士兵继续向上砌石。在临时铺的木板通道上,石料被一筐一筐地抬上堤去,一小队一小队的人马在出现渗水险情的地段紧张地劳作。

    玉旒云一出现,堤下的士兵立刻就见到了她“将军,你可大好了么”

    玉旒云并不答,跳下马来就朝堤上走。左右她身体亦已经冻僵了,什么酸痛也感觉不出来,凭着心里的那一股气,竟然也走得飞快,没多大功夫就到了大堤顶上。火把在旁熊熊地燃烧,直晃人的眼睛,她一个一个人群地寻过去,要找石梦泉。

    往东面走出了很远也未见到,只遇上了许昌。许昌道“咦,将军,你怎么到了这里风很大,小心又病倒”她却仿佛没有听见,转身向西。终于,在尽西边看到石梦泉了,带着十来个士兵正将新堵上的几块石头夯实。由工兵营的带头,大家抡着粗制的木锤,锤头此起彼落,干得专著,竟没有人发现玉旒云的到来。直到她走到近前,推开一个士兵,大家才愣了愣。

    石梦泉惊道“大人,你怎么”

    玉旒云道“你来,我有话问你。”

    “这里风大,”石梦泉道,“大人快回去休息,有什么话,我白天去看你的时候再问”

    “我有话问你”玉旒云再一次说道,这回近乎厉声命令了,士兵们都惊讶地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看着他们两人。

    石梦泉也只好放下了木锤,道“你们继续,我去去就来。”因走到了玉旒云的身边“大人,我送你回去。”

    玉旒云道“我有手有脚自己会回去,问完这句话我就走。”便跨过坝顶,来到大堤外的斜坡上,大青河黑沉沉地流淌在她的脚下。

    石梦泉惟恐她有危险,赶忙跟上拉住她的手肘,道“大人小心。”

    “不用你扶”玉旒云甩开了,盯着他,“我问你,你是不是认为我叫郭罡引水淹了靖杨你是不是怪我”

    石梦泉不答。他心里的确是这样认为的,也无数次地想象着如何当着玉旒云的面把这些困扰自己的话说出来,但是始终也开不了口。未料到头来发作的却是玉旒云。他看到她面色潮红,知道大约又发起烧来,就劝道“大人,还是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话,等到你病好了再说。”

    “我不回去”玉旒云以为他又要来拉自己,朝后一让,不想脚下踩滑了,直往水中摔落。幸得石梦泉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但玉旒云“啪”地将他的手打落“你今天不回答我,我决不回去”

    石梦泉只是一触已感觉她的手烫得像炭火一样,既心疼又着急。他可以哄她,说自己根本不怪她,三言两语骗她回去养病。但是那之后会怎样他不仅要她的人没事,还要她将来不走上歪路,要她不再被郭罡玩弄于股掌之间,要她不至于变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哪怕就她就此恨上自己,他也要把她拉回来。于是咬了咬嘴唇,正色道“不错。要攻下郑国有很多方法,为何要选这一个”

    玉旒云死死的盯着他,半晌才道“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完全是郭罡背着我做的呢”

    石梦泉答不上来。他当然愿意相信是这样,然而之前吕异的死显然经过了玉旒云的首肯。他并不相信她会为了收回兵权就杀害自己人,可她的确做了。郭罡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他会把玉旒云变成什么样,石梦泉委实不敢想象。

    便有更长久的沉默,如此沉重,仿佛把大青河的波涛都压住了。终于,玉旒云说出了一个字“好。”

    石梦泉怔了怔,不明白她说“好”是什么意思。玉旒云就突然笑了起来,向后连连退了几步,说道“好,好,真是好”

    “大人,其实”石梦泉想说出自己心里的全部想法,然而玉旒云已经转身朝堤上走。三两步就到了坝顶,她跨回河堤内,一头扎进正打夯的士兵中,抄起石梦泉放下的木锤朝石料上狠狠砸了下去。

    打夯虽是力气活儿,但是方向和落点都很有讲究,所以才要有“夯头”指挥。玉旒云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冲进来乱砸一气自然打乱了大家的阵脚,众士兵都不得不停了下来,工兵营的人更是惊讶万分地看着她,道“将军,你这是”

    石梦泉随后就追到,一把抓住木锤柄,道“大人,不要再闹了。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玉旒云发了狠,将沉重的木锤硬是一甩,石梦泉也掌握不住。“我堂堂惊雷大将军,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该来的”她说着,木锤又砸在石料上,似乎是用尽了全力,只她一人就把石料打下去两寸多。

    旁边的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身子摇晃,似乎随时会跌倒,然而那木锤抡起又落下,竟十分稳定。这里的士兵也都或多或少的听说了洪水乃人为一事,心里各有各的看法,但见到玉旒云这样拼命地打夯,心中纵然有丝丝对她的议论也都抛到了脑后,只觉得像是将军亲来带他们冲锋一般,便纷纷重新拿起了木锤。没多一刻就把渗漏处堵得严严实实。

    “那边”玉旒云不待工兵营的人发话就又指着一处凹陷处,道,“把那儿也修一修”

    士兵们自然习惯了听她的号令,立刻就抬着土石筐上跟前去。石梦泉又在这时抓住了玉旒云手中的木锤柄“大人,回去吧”

    玉旒云看着他,因为发着烧又被风一吹,一双眼睛显得通红仿佛要哭出来一般。石梦泉就感觉心中比针扎还要难受,哑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什么何必”玉旒云想要挣开他,“你觉得是我淹了靖杨现在又来补偿么你觉得我因为累这些百姓流离失所,所以现在良心不安了么”

    石梦泉见她这样不仅有失将军的身份,而且将连日来士兵们议论不已的话都挑明了,恐怕更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因此趁着其他士兵已去得远了,没人听到玉旒云的话,一把将她拉住就往堤下走。

    玉旒云头脑昏热,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只觉心中积压了无数的委屈非要发泄出来,无论是用动作还是用声音,非得让那股怨气冲出胸膛,否则就要发疯。但她其实并不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根本就拿不动那木锤,也走不动路,没几步就已经软倒下去;而且她也没有声音了,以为自己一刻不停地在嘶喊着什么,实际只是微微张翕着嘴唇而已。

    石梦泉原本拉着那木锤的柄,猛地感到手上一轻,回头看时玉旒云已经摔倒在地。他赶忙来扶,而玉旒云却挣扎不已。“大人”他看到玉旒云那样直直地盯着自己,好像要一直看到自己的心里去,似乎有很重要的话非说不可。他仔细地听,却什么也听不见。“大人,你别再动了,别再说了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才说到这里,玉旒云忽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也终于讲出了话“他们都可以不信我,你不能。”

    那时天边正露出一线曙色,而石梦泉却感觉天仿佛在瞬间塌了下来为什么要质疑她十几年来形影不离肝胆相照,他不是最了解她的人吗以他的所知,她只要是答应了的事,怎么会出尔反尔呢为什么要猜疑还说要保护她,陪伴她,如今只是伤害她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石梦泉啊石梦泉,他痛骂着自己,你就是死一千次也补偿不了

    “大人,我信你。是我错怪你。”

    “果真”玉旒云望住着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好像稍一松劲眼神就会完全涣散似的。

    “是,大人。”石梦泉道,“我信你。”

    他话音才落,玉旒云笑了笑,身子一沉,晕了过去。

    石梦泉既心疼又悔恨,此刻若能把时间倒转,他决不会说出任何一句怀疑她的话;不,若是能回头,他该在初见时就杀了郭罡这阴险小人如果能回头但是他知道不能,他只能尽一切可能来补救。

    将玉旒云抱起,他发足向堤下狂奔。

    迎面看到罗满跑了过来。正是军医发现玉旒云不见了,他出来寻找。石梦泉道“罗副将,河堤上的工程先交给你了”

    罗满一看不省人事的玉旒云,立刻也就明白了过来,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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