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耕,不知每年上缴朝廷的官粮中有多少是各位大人自家出产”

    “回顾大人,”这是那种罗汉豆的陈县令,“下官只耕五亩地,所出悉数上缴。”

    那酿酒的刘县令跟着道“下官有两个儿子在家,耕得多些,共计十二亩,所出也悉数上缴。”

    “混帐”顾长风喝住准备接话的其他官员们,“你们好好的朝廷俸禄不食,百姓疾苦不问,都种起地来,这是什么个道理水灾就是水灾,蝗灾就是蝗灾,粮食歉收就是歉收。你们以实上报,朝廷岂有不容之理康大人如此急于邀功,竟置百姓死活于不顾,岂不知瞒报税收也是欺君之罪”

    几位县令都不响,把眼看着康申亭。康申亭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微微把头一垂,道“康某哪里想邀功下官是”顿了顿,抬起了头来,换了满面的愁苦“朝廷东征西讨,行军的全部粮草所需都落在我南方七郡的头上,下官们长了一百个脑袋也不敢不凑出军饷来,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实在”

    仿佛说不下去了。石梦泉心里又惊又怒不错,长久的征战,他们的确征调了不少粮草,然而这可恶的康申亭,偏偏要把这事提出来,顾长风本就厌恶“武夫”,又跟玉旒云不和,这样一来,误会就更深了。

    果然,顾长风愤愤地一拍桌子,骂了声“武夫”,但接下来,矛头还依然指向康申亭“你说朝廷征战调集粮草,但是圣上大举兴兵只是去年年底的事,算到今日才不过短短半年。而你强行征收百姓余粮早已不止这些时间,这之前所征收的,又是为何”

    “是为赈灾。”康申亭理直气壮,“顾大人方才不是也说了么,水灾就是水灾,蝗灾就是蝗灾,南方七郡幅员辽阔,但地势气候复杂,每年各地都有不同的灾异。康某只得从受灾较轻的郡县征调粮食到受灾严重的地区去。大人若不信,可以问问在座的几位,陈县令的河洛县前年就曾得到榆东郡征调来的救灾粮。”

    既然敢叫人问,此事若非千真万确,就是先前商量好的谎言,顾长风不屑理会,只道“一派胡言你南方七郡的含元仓、存嘉仓、蓄瑞仓,各有粮窖数百座,存粮皆在百万石以上。顾某七年前母忧返家,还曾随同上一任的林大人巡查过粮仓,其储备,可供七郡百姓饱食十年以上,即使连年灾荒,也决无有调粮赈济的道理。你作何解释”

    康申亭几乎不可察觉地一笑,冷然“七年前还是先仁宗皇帝的治上,顾大人岂不知他老人家有好大喜功的毛病康某这样斗胆的说出大不敬的话来,还请大人见谅上有所好,下有所为,含元、存嘉、蓄瑞三仓其实早已空了,前任林大人为了面上好看,把一个一个米囤子下面都垫空了,给你看的,不过上面冒的一个尖儿。他离任后,我发觉此事,上奏朝廷,但是恰逢仁宗皇帝病重,康某的折子因而石沉大海。两年折腾下来,三仓所储粮食早就分发殆尽了。”

    这是一套几乎天衣无缝的说辞,顾长风一时竟怔住了,石梦泉向来不知行军以外的事,也不晓得要如何应对。满座其他的官员适时唏嘘起来,看情形,竟不像是在作假。

    半晌,顾长风道“那么康大人今年又打算如何应对再要征尽百姓口粮,恐怕官逼民反”

    康申亭道“康某也为此事头疼不已,但是既然石将军和顾大人来到,那便是朝廷的钦差,一切但凭二位做主。”

    这可真是打蛇随棍上石梦泉心里有些恼火,这康申亭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自居功臣不说,还要把麻烦全甩到顾长风和自己的头上

    他正烦闷,外面有几个丫鬟来添酒加菜了,都穿着一般儿的翠绿色衣裳,身段轻盈,是南地佳丽。其中那个走到石梦泉面前的尤其俏丽妩媚,嘴角一颗小小的美人痣,点缀得一张原本万分精致的脸灵动俏皮起来。她提着酒壶到石梦泉的跟前跪下,就这么一矮身,偏偏与别不同,身上的环佩没有丝毫的响动,非训练有素不能得。石梦泉不由惊了惊这哪里像是总督府的丫鬟,倒像是玉朝雾皇后身边那几个宫女的气度了。心里一动,便多看了这丫鬟一眼。丫鬟发觉,朝他一笑,去了。

    石梦泉心头一震,觉得这一笑颇有些古怪,好像有些嘲弄的意味。心下好是奇怪,等到康申亭又开始大叹苦经,他就告了更衣,出得花厅来。

    他是会家子,远远地跟着那一队丫鬟,见余人都往厨房方向去了,偏偏那个嘴角有痣的在岔路口转到了另一方向。他悄然跟上,发觉那边原是花园,丫鬟分花拂柳,不久就钻进一座假山之中。

    石梦泉也来到了假山的山洞外,听得里面一个清脆的女声问道“娇荇,你笑成这样,做什么呢”

    娇荇显然就是那丫鬟了,道“您猜得果然没错,那小子是个楞头楞脑的武夫,恐怕除了打仗什么也不晓得,除了玉旒云那男人婆,就什么女人也没见过,我朝他这么一笑呀,他都傻了,包准发觉不了我给他加的酒呀都是白醋”说完,咯咯笑了起来,她的主子也跟着忍俊不禁。

    石梦泉心中先是一愕,既而也觉得好笑,不知自己何时与人结了仇,竟要如此“加害”;幸亏这样警醒地跟了出来,要不可还留在花厅里喝白醋呢

    二女笑了片刻,娇荇又道“下面还打算怎么整治他”

    她主子大约是想了想,言道“管他呢,他要做点什么,咱们就尽是同他对着干,叫他没得办法,只好回去找玉旒云来帮忙等到玉旒云来了,我可要好好替翼哥哥出了这口气”

    说到底,还是玉旒云的对头,石梦泉想,却不知是谁

    娇荇道“玉旒云要真来了,谁还能逃出您的手心去只不过,玉旒云的本事就是去皇后娘娘面前告状,郡主真的难为起她来,恐怕她自己不敢来,只求皇后娘娘替她做主呢”

    郡主石梦泉想起来了难怪声音听着耳熟,可不就是昨日城下匆匆一会的愉郡主么她为了什么“翼哥哥”来找玉旒云的晦气,莫非是为了翼王爷皇太后有个妹妹嫁了三皇叔赵王,这个愉郡主难道就是赵王的女儿么

    他细听下去,果不其然,那愉郡主道“其实呢,我也弄不明白翼哥哥,放着那么多天仙似的亲贵小姐他不要,偏偏看上个不男不女的玉旒云。别人若想攀龙附凤,也就算了,可是翼哥哥天潢贵胄,他何必呢”

    石梦泉心下暗笑玉旒云是何等人物,翼王哪里配得上岂容你在这里背后议论然而转念一想,又不禁黯然神伤玉旒云是何等人物,我石梦泉是做梦也配不上的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回花厅去知道愉郡主主仆不过是玩些小女儿的恶作剧,无关大局,就不用再逗留下去了。然而,就在这当口上,却听得假山内一声娇喝“站住,是什么人”话音未落,愉郡主已经转了出来。

    石梦泉不得离开,只好见礼。见那郡主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比侍女娇荇还矮了一个头,生得一张圆圆的苹果脸,满是稚气,黑白分明的剪水杏子眼,眼角稍稍朝上吊着,很是要强的模样,偏偏嘴唇却天生如弯月,仿佛随时都在笑。

    “你,那个谁石梦泉。”愉郡主故意老气横秋,“你怎么跑来偷听本郡主说话本郡主听说你是玉旒云的跟屁虫,难不成你转了性要跟本郡主了”

    石梦泉未料她当面也能出言侮辱,微愕了愕,却不能发作,垂首不语。

    愉郡主很是得意,冷笑道“你又听到了些什么其实本郡主行事光明磊落,给你听到了也不打紧。就算就算本郡主要你吃醋,直接命令你吃,你还是一样要吃的”

    “扑”,娇荇忍不住笑了出来“郡主,什么吃醋的这话好混说么”

    愉郡主也才恍悟自己失言,绯红了脸,狠狠跺了跺脚,道“怎么了,怎么了我就是要他吃,他也得吃这不是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么”

    看她一团孩子气,石梦泉也懒得与她较真,微笑道“若是在京中,郡主的确可以赐微臣死罪。不过,微臣现在安平,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微臣还有要事,失陪了。”说罢,径自要走。

    “等等”愉郡主一步抢到他的跟前,瞪圆了眼睛打量他,却不说话。

    石梦泉好是奇怪,问“郡主还有何吩咐”

    愉郡主狡黠地一笑“没有啊你不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为什么我喊你,你还答应呢”

    这才晓得是受了捉弄,石梦泉哭笑不得,摇了摇头,行礼告辞而去。愉郡主的笑声还依旧在后面银铃般一串串飘来。

    他再回到花厅,宾主双方已经酒过三巡,话语越来越不投机,顾长风的一张脸都凝成了铁青色。康申亭一行还保持着各自或悲或喜或迷糊的神色,又是哭穷又是喊冤,一见石梦泉回来,就纷纷向他愁眉苦脸道“石将军率部前来治蝗,正是七郡百姓之福,不过,要筹措出粮草来供养大军,恐怕困难,困难啊将军还是请禀明玉将军,请从京中调度粮草”

    石梦泉皱着眉头原本来此治蝗是为了保证将来出兵的粮草,若要进京调粮,岂不成了个笑话可是除此之外,难道还有他法

    “进京调粮别做梦了”顾长风倏地站了起来,冷笑,“玉旒云恨不得收尽天下五谷,你跟她要粮食,小心她来要你的脑袋”

    众人都望着他未见他喝酒,可这时却有七、八分的醉态了,摇摇晃晃,仿佛就要摔倒,石梦泉忙一把扶住他。

    顾长风还挣扎“你莫拦我他们都是本地的父母官,死不得。我可不怕死,就让我来会会玉旒云,大不了,叫她把我杀了这就去这就去”身子一径朝门口倒下。

    这还真的醉了座中诸位面面相觑,也都七手八脚来扶。

    康申亭道“顾大人这般,不如进我房里去歇歇”

    “不不要”顾长风嘟囔着,两手乱挥,“就送我回京去见玉旒云见玉旒云”

    “这”康申亭等露出万分为难的神色,等石梦泉发话。

    石梦泉的心中有斗大的疑问,又不知要如何验明,道“还是我送顾大人回到营中吧。叨扰康大人了。”

    康申亭道“哪里,哪里,我这就派人备车”

    “不要不坐你的车”顾长风舌头打卷地嚷嚷,“不坐你的车我要走走去见玉旒云”

    “您看这”康申亭对着石梦泉苦笑,“不如就在街上雇辆车吧”

    黑驴拉着小车,既慢又颠簸。一转过总督府的街角,顾长风的醉态立刻消失了,冷冷地从车帘里朝后望望,啐了一口“一群蛀虫,连玉旒云还不如”

    石梦泉不解地望着他虽然早也怀疑他在做戏,但是行径未免太过古怪了。

    顾长风只拿手指在小车黑黢黢的车壁上划着“三座粮仓,倘若本该有三百万石粮食,前人讲排场掏空了底子,还应该有五十万石上下。倘若三百万石可供七郡饱食十年,则五十万石可将就吃个两年。康申亭说,这两年来他都在拆东墙补西墙,这五十万石粮食却到哪里去了”

    石梦泉一怔可不是

    顾长风又道“况他还强行收缴百姓粮食,这其中还不晓得有多少古怪”

    “这也是。”石梦泉点头,“可要如何查起呢”

    顾长风道“我的一个旧相识,就在”

    话未说完,赶车的老头却从前面插口了“哎哟,老爷,别怪老儿偷听您二位说话您说那康大人收粮呀,古怪的确是不少,坑死人啦”

    顾长风忙道“老人家请讲”

    那老头道“他收粮,有一杆官秤,一只官斛,外加那官老爷的一双官靴子人家明明是五斗米,过一秤就少了十五斤,再过一斛,又少十五斤,那斛上若被他老人家的靴子踢两踢,能再少下五斤去。你说我好好种一年粮,被他强收了去,就只能当成一半,可还怎么过活”

    顾长风道“却有这种事情你们怎么也不联名告他一状”

    老头道“告状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老儿我又不识字,告什么呢年初倒有些人折腾了一阵子,想要到京里去告状,大佛寺的苦智大师菩萨心肠,让他的弟子带了状子上京,告到这时也没个结果来,可见天下乌鸦是一般黑的,告进了京也没有用”

    顾长风一惊,道“怎么那小沙弥竟是来告御状的么可惜可惜”

    老儿道“咦,听老爷的口气,竟是京里来的官大爷小老儿眼拙,说错话了,您二位就当没听见吧。”

    顾长风道“不,老人家请一定要说下去这位苦智大师是老朽的故交,小沙弥在途中染了急病,才到京城就病死了,老朽只得了他交的一袋泥土,内有蝗虫卵,知道这是苦智大师要老朽向朝廷进言南下治蝗至于状子,我并没有见到可惜,否则早已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本地方上竟然乱到如此地步唉”

    老头听言,惊得鞭子也差点儿落了地,扭转身子要将车内的二人看个分明石梦泉见那满是沧桑的脸上浑浊的眼中仿佛有泪要流下来。“大人大人是来治蝗的”

    顾长风点点头“老朽和这位石将军,带了本地籍贯的一万五千军士前来治蝗。蝗蝻一天不灭,老朽就一天不离开南方。”

    “大人啊”那老儿勒住了牲口,“扑通”一下滚落在地,“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大人要是能治了蝗虫,就是咱安平百姓的再生父母,咱们要修座生祠,天天祭拜您”

    “老人家快起身”顾长风伸手阻拦。石梦泉的动作快些,跳下车去将老头扶住。

    老头面上老泪纵横。顾长风携了他的手道“可千万不要给我建那折寿的牢什子。目下最紧要的,是要请问老人家,安平城的粮仓里究竟有粮没有”

    老头道“怎么没有年年收,又不让卖,都说康总督等着大灾之年好发财呢不过,却没有收在那三间粮仓里。去年有人饿极了,要闯进去抢粮食,一粒米也未找到,让抓了起来,四月里苦智大师带着一众乡邻在粮仓前静坐请愿,也被抓了起来唉”

    “苦智大师也被抓了”顾长风骇异。

    “可不是”老头道,“武的闹不成,文的也闹不成,只求两位大人替咱们做主了”

    石梦泉眉头紧锁“粮食究竟在何处,可有人知道”

    老头摇头“除了康大人,谁晓得三座粮仓是只见粮食运进去,没见运出来。大家都说康大人家里有个大地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可谁又有那本事到他家里去呢”

    一个地窖石梦泉与顾长风相视一眼总督府的规模,一个地窖恐怕存不了多少粮食。

    老头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疑问“两位大人莫非想到总督府去了康大人平常可不住在总督府呢,他在城南的清凉山上修了座皇宫似的的园子,带着六个姨太太在里面快活。现在那整座山都是他的啦,连上山打柴也不准现在因正逢着京里的一个郡主来游玩,清凉山让给郡主住了,他才暂时搬回了总督府里来。”

    简直岂有此理石梦泉一拳砸在了车辕上。

    顾长风也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没有王法了,可还有天道,就不怕被雷劈么”

    老头道“总是两位大人来了,要替咱们做主。大人只要吩咐,小老儿没有不愿干的石将军带了兵队来,那是最好不过,干脆就杀上清凉山去,把粮食抢出来,可大快人心”

    石梦泉暗道这未尝不是一个办法,然而却是下策。康申亭的粮食上又没写着“官”字,他要一口咬定是他自己的,这便师出无名,更加,倘若粮食根本就不在清凉山上,岂不还被人抓到了把柄,闹出个天大的笑话

    顾长风道“老人家不必担忧,这件事老朽同石将军一定不会坐视。不过,要分两头来计议,只恐还是要麻烦老人家的烦请您先载我们到唉,我原是要去大佛寺拜访苦智大师,现在也见不到了,就带我们回城西的旧营吧。”

    “成您说我就做”老头儿当即又跳回了驾座上,挥鞭赶车。

    一路就是颠簸,顾长风和石梦泉各自蹙眉沉默。

    石梦泉只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翻腾若是换作玉旒云,换她来此,究竟会怎么做

    合上眼,仿佛就看到了玉旒云冷傲又略带几分狡猾的脸只是他的面前,才露出这样明显的表情。“可恶的贪官”他听到她说,“我必叫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只有她才有操纵一切的自信。想起来就不禁要微笑,问要怎样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你忘了么”幻想她攀过一枝花,漫不经心地端详,“那故事里说,从前有个甲某人,借给乙某人一百两银子,快到借期的时候,他把借据给弄丢了。于是,甲某人就写了一封信给乙某人,道你的那二百两银子快到期了乙某人收到后,立刻回了他一封我知道,但是我只借了一百两银子而已。”

    我怎么会忘石梦泉无声地低喃你可不就是用了这样一个计策,为我从皇上那里讨来了第一份公职你说“梦泉的那个四品侍卫,怎么还没准下来”皇上说“我分明只答应了六品”

    一切都不会忘。

    幻想中的玉旒云在瞪着他呢,好像在嗔怪他的驽钝。

    怎么他的心里一闪,突然开朗起来“哎呀,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怎么没想到”

    顾长风被他弄得一愣“说什么”

    他一笑“我要康申亭自己把粮食运出来”当下就把初步的设想同顾长风说了一回。

    顾长风听得,一行惊讶,一行又赞叹“或许行得通。这得好好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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