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韩康语出如惊雷,竟将在座众人都震得心中大跳。他们之中支持造反打仗的不在少数,但却未必就有反叛教主之心,只是事已至此,向教主命在旦夕,再多说又有何益总归迟早都要在韩左使手下讨生活。故而都一言不发。

    向经纶不动声色,淡淡道“依本教规矩,若上代教主未留下遗命,众人推举一位教主出来,也是应有之义。只是眼下我还没有死,难道我的话已然不管用了”

    大俱明王笑道“教主说话自然管用。只是晁禅德不配位,就算做了教主,众位兄弟们也是不服的。他在这个位子上坐着,也不知夜里能不能睡得安稳”他话音未落,向经纶抬起眼帘,向他投来了一瞥。

    这一瞥神采憔悴,却洞若寒光,竟令波塞妥思身上一冷,下意识间避开了他的目光。回过神来,又不由心中恼羞成怒,正要再说话,韩康却道“教主做事素来为大家伙儿考虑,故而本教上下无不佩服,可今日推举晁禅继任教主,却未免私心太重了罢。”

    向经纶不由一笑,牵动肺脉又是一阵咳嗽,口中道“韩左使毛遂自荐,难不成竟是大公无私之举”

    韩康沉声道“韩某自荐为教主,绝无半点私心。若晁兄弟愿顺从大家伙儿的心愿,举旗造姓赵的反,韩某必定潜心辅佐,绝无二话”

    向经纶淡淡道“韩左使德能配位,他日未必不能效宋室之法,也唱一出黄袍加身。”

    韩康却也不动怒,道“教主若这般看待韩某,韩某也无话可说。”

    向经纶叹了口气,四顾一圈,问道“你们也都是这样想的都推举韩左使做下一任教主么”

    众人或面面相觑,或垂头不语。

    曾九隐于角落中,身旁的天字门副门主宦文成则突然拱手欠身道“韩左使若做教主,属下心服口服。”他一开头,陆陆续续又有数人开口应和,场面竟渐渐活络了起来。曾九目不转睛的望着宦文成,宦文成若有所觉侧首望来,她便对他微微颔首一笑。

    忽而金翅鹏王袁同光皱眉怫然道“你们公然威逼教主,成甚么体统”他朝向经纶一望,直白道,“教主,属下亦有效法方腊教主起事之心,韩左使本与我商议一同劝说教主,我答应了,但没想是这般劝说法我姓袁的一生效忠圣教,与他们不是一路的,不敢仗势左右教主。若教主要晁法王继位,属下不敢有异议,但教主也别怪我不服他的管,我必下光明顶去眼不见为净”他又不冷不热的望了眼韩康,“这光明顶上乌烟瘴气,若韩左使做成了教主,属下也当下山去,耳不闻为清”

    大俱明王冷冷道“原来鹏王这个不服,那个不忿,是想自己来做教主。”

    袁同光大怒道“去你妈的波斯宝树王,甚么东西,也配对我指手画脚”说着赫然起身,一手指着他道,“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我中土明教自奉圣火传衍数百年,波斯总教是甚么狗屎猫尿,敢在光明顶上大放厥词佘教主敬着你这头老狗,我袁某却不放在眼中,你若再放屁叫我听见,今日教你知道你爷爷我的厉害我打死了你,倒要看看你那波斯总教能将我怎样”

    大俱明王气得浑身哆嗦,汉话说得愈发不利索了“你,你竟敢口吞狂话,侮辱总教,要烧死你了”

    袁同光哈哈大笑,道“呸敢和我去外头比划比划我让你一只手”

    韩康微微皱眉,道“鹏王何必动怒韩某又何尝有威逼教主的意思了只是要教主听听大伙儿的想法罢了。”

    袁同光倏而收声,冷冷瞧了他一眼,道“我算看出来了,韩左使不知何时笼络了这么些人,真是好大的本事。今日你们人多势众,袁某又打不过你,下一任教主究竟是谁人,咱们大家心照不宣了。我管不了,却也看不下去,这就要下山去了,你有本事就叫人拦着我。”

    韩康无奈道“同光兄”

    袁同光却不理他,也不敢看向经纶,只朝他侧身一揖,道“教主,袁某没甚么本事,对不住你。”又不知向谁道,“向大哥在天有灵,不妨睁眼看一看罢”说罢,转身拂袖而出。

    他一提向教主,韩康脸色骤然一变,竟生出一丝失落伤心之色。大俱明王瞧见他神情,不由咳了一声,韩康倏忽回神,心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已然对不起向大哥,若反复无常,再生悔意,连佘教主也要对不起。只是若早知今日,当初便不该一力扶持经纶,致使叔侄之间竟落得如此结局。

    向经纶却没去顾他,而是将目光落在失魂落魄的青松道人辛英身上,忽而道“辛叔叔,你也赞同韩左使做教主么”

    辛英呆了半晌,冷冷切齿道“是我同这大宋江山势不两立”

    向经纶叹了口气,又是一阵呛咳。他这次咳声甚剧,形如风中残烛,忽而竟侧头在渣斗中吐出一口血来,脸上愈见灰败之色。

    辛英神色变幻的望着他,却见他歇了口气,再开口说话时,仍是徐徐和和“我懂了。也怪不得你要下毒害我。”

    辛英怔怔道“你甚么”

    韩康倏而一惊,截口道“辛兄为教主病症数十年来费尽心血,纵然他与教主所见不同,这下毒之言未免也太过诛心”

    向经纶微微一笑,也不纠缠,缓缓道“好。先不说这个。我想请教左使,眼下孝宗皇帝尚算英明,惩治贪官,重视民生,南朝比起早些时候颇有了些太平气象。此时突生兵伐,焉能成事”

    韩康见众人都听得认真,便道“宋金对峙,只要有心,必能寻到破绽之处。”

    向经纶道“愿闻其详。”

    韩康正自沉吟,大俱明王却不耐烦道“总教早与金国皇帝互有通信,南朝苟延残喘,哪有生机可言我教与金国通力合作,届时取南朝江山,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向经纶道“哦,原来诸位壮志凌云,却是起意欲作卖国贼么。”

    他话音一落,韩康心中不由一沉,众人亦相顾哗然,许多人不信道“甚么这同金国有甚么关系俱明王,你在浑说些甚么”

    大俱明王不由一愣。他自来中土,本有一番熊熊野心要施展,可佘教主虽敬他身份地位,使他与四大法王同等尊贵,但教中事务他向来插不太上话。如此郁郁至今,才同韩康一拍即合。他不惯于与中原人士相处,也不大清楚其中弯弯绕,韩康向来与他客客气气说好话,颇有听服他总教使者身份的意思,故而他便有扬眉吐气之感,行为作态渐生骄矜。适才他以为教中上下已都被韩康收服,这才图穷匕见,放出了话来,不料竟使群心动摇。

    他愣了一愣,不以为然道“你们中原人不是常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必做此惺惺之态”又坐在椅上向韩康吩咐道,“还与他啰唣甚么圣火令现在何处”

    向经纶微微一笑“是啊。若没有圣火令,就算做了下一任教主,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大俱明王道“圣火令如此重宝,教主想必不是藏在隐秘处,就是随身携带。韩左使,不如先请教主将圣火令交出来,到时再好好叙话不迟。”

    韩康面沉如水,闻言点头道“大俱明王所言甚是。”说着,便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甫一站起,众人愈发有骚动之态,除却韩康手下死忠之外,其余人要么摄于他声威不敢轻举妄动,要么脸上渐渐生出挣扎愤怒之色,只还一时按住不发。

    向经纶又咳嗽了起来,但仍倚坐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面色镇定自若。正此时,圆月门外帘子一动,一个婢子端着药走进来,道“教主,该喝药了。”

    她话音未落,大俱明王忽然发出一声惨叫。

    众人目光本正被这忽然进门的侍女吸引,心中同时一惊,目光一转,却见韩康一手沾血而立,他身畔的大俱明王仰面倒在圈椅上,观之头骨尽裂、红白淋漓,已被韩康一掌拍死了。

    明教这一百年间,从未发生过教内法王死于内讧的情形,众人一时间只觉惊心动魄,俱都呆住了,却听韩康冷冷道“此人心怀不轨,打着做金国走狗的主意,实在死不足惜。今日韩某杀他于此,请诸位兄弟做个见证。”他目光四绕,竟无人敢与他对视。复又转身朝向经纶一拱手,“属下行为不驯,令教主受惊了。”

    向经纶淡淡道“死一狗耳,何惊之有”他抬头一瞥那婢子,只见她吓得脸色惨白,双手发抖,只还凭本能勉力握住托盘,便道,“将药汤放下,出去罢。”又从床边匣中摸出一张手帕,向韩康一举,“左使擦擦手”

    韩康定定地凝视着他,半晌叹道“韩某平生杀人无数,早已满手鲜血,又何必再擦”又道,“韩某与波塞妥思此贼虚与委蛇,不过是权宜之计。我所思所想,不过是坐看宋金两虎相斗,从中坐收渔利,实现我教大业罢了若要当众讲来,不过是暗中刺杀金宋两国高官将领,使之剑拔弩张,待两方厮打起来,本教何愁不能乘势崛起”

    向经纶沉默片刻,忽而轻声吟道“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韩康道“教主,你本是不世出的英才,奈何太过心慈手软。当此乱世,做个谦谦君子,不过是任人鱼肉罢了。打战固然令天下生灵涂炭,可若能平定江山,自然有百姓的好处。”

    他这一番话,又将众人说得动摇起来。在座有些人不过不能容忍他公然反叛罢了,心里却未必不赞成他的主张。若能乘势而起,争做王侯,谁会不愿意向教主若还能活着,那自然听他命令;若教主将来仙逝,由韩左使带领大伙儿争天下,也没甚么不好。真要先抗金兵,再争江山,这一生只怕也等不到江山改姓那一天了

    向经纶瞧尽众人神色,缓缓道“我与韩左使有几句机密话要说,你们谁人愿意听的,就坐在这里。不愿意听的,请移步外头少待。”

    众人沉默半晌,陆陆续续有人起身,往外头去等着了。留在屋中坐定不动的,除了曾九之外,尽皆是韩康的心腹手下了。

    及至此时,向经纶才一手撑额,疲惫道“这里已经没有外人了。有甚么话,咱们可以敞开说了。”

    韩康还没说话,怔忡半晌的辛英忽而回过神来,勃然大怒道“你怎么能打死了他”他一指韩康,两眼泛红,“你你知不知道,只有他才有那解药”

    韩康不为所动,缓缓道“我对不起教主,这没甚么好说的。”

    辛英张口结舌道“你你你不是这么同我说的你说不会毒死经纶,我才,我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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