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厌恶,又有几分好奇。
但很快,一想到她此刻应当正在背后算计着自己会去和她会面,那种厌恶之感便将好奇之心给压了下去。
她当自己也如他的侄儿李承煜或是小儿怀卫那样,会被她所惑,耍得团团转
李玄度眉头微拧,将信随手一丢。
信纸从桌角滑落了下去,蝴蝶般悠悠荡荡地飘落在地,最后掉在了他的脚下。
李玄度坐了回去,拿起方才看的黄卷,翻过一页。
烛火映照着他的脸容。他眼睫低垂,看完一页,继续翻到了下一页。
菩珠早早到了那株花树之下,等待着她约会之人的到来。
杏花总是开得热烈而浓艳,毫无保留,招蜂引蝶,于是也就遭了世人轻视,觉它缺了风骨,少了气质,春光中的一抹妖娆俗艳之影罢了。
菩珠却爱它的热烈与浓艳。
人活于世,如同春花,若不尽力绽放一回便就凋谢,岂非辜负这大好春光
戌时到了,周围悄无声息,隔墙西庭那边的灯火也渐次熄灭。
都尉府被夜影笼罩。
菩珠等了许久,没等到李玄度,却没有放弃,背靠花树,依旧耐心等待。
他可能就是不来,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但他也可能会来,而且这种可能性,菩珠觉得更大。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他今晚已拒绝过一次来自她的会面请求了,自己却还是厚颜相约。就算他再讨厌自己,难道就没半点好奇之心,不想知道自己这么执着约见他的目的
月光溶溶,春水暗波,夜风吹拂,花影轻摇。
有娇艳的花瓣扑簌簌地自枝头飘落,渐渐地落满了她的头和肩。
菩珠算着时辰,估计快到戌时末了。
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将近一个时辰,腿都要站麻了。
叶霄也应当把她的信送到了。
他竟真的不来
还是他根本就没看自己的信
菩珠的心里渐渐涌出一种挫败之感。她感到沮丧,也很后悔。晚上一开始,他让叶霄传话拒绝自己的求见,当时她就该强行闯进去的。叶霄会阻拦,但绝不至于会把自己当场从那个地方给扔出来。
只要能见到他的面,她相信,自己达到目的的可能性就很大。
她仰面,望着花树上方夜空中那轮渐渐升顶的月,凝神片刻之后,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把那种她厌恶的沮丧之感,从自己的身体里驱逐掉,低头沉吟。
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太重要了。明天李玄度就要走,无论如何,她必须要在他离开之前试一试。
戌时,还不算特别晚。
白天她让侍女帮自己打听了下李玄度这几个晚上的熄灯时辰,一般都在亥时。
她心一横,决定再找过去,哪怕是强闯,低头迈步,正要回去,忽然停了步。
她看到有一道修长的人影从那扇门的方向走了过来,脚步不疾不徐,沿着径道而来,最后停在了距离自己十几步外的地方。
“你何事”
李玄度声音淡淡,如同月光下的他的那道身影。
终于还是来了
菩珠心跳了一下,稳了稳神,朝他稳稳走了几步过去,但并未靠得太近,停下后,朝他行了一礼。
“多谢殿下还是拨冗相见了,感激之情无以为表”
“你到底何事讲就是了”
李玄度打断了她的开场。
菩珠一顿“殿下,那我斗胆讲了。这些日,我觉着殿下与我似乎存了误会,有些事我最好向殿下解释一下。第一件便是我与崔铉崔小郎君。那晚我确实与他私会在福禄驿置之外,但我和他的关系,并非如你所想。当时我与他另外有事,不巧与殿下相遇,事发突然,我亦不识殿下,不知殿下胸襟宽广,当时惧怕惹事,为顺利脱身,这才假意与他作出男女私会之状。”
“这便是你说的要紧之事与我何干”
李玄度深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想起那无赖少年在都尉府大门外踯躅不去的背影,当时竟连卫士的喝道之声都未觉察。沉醉如此之深,若非有情,那是什么
李玄度只觉自己今夜最后时刻还是应约而来,太愚蠢不过。
他也懒得点破了,说完转身便走。
菩珠一愣,没想到他竟半点耐心也无,自己才起了个头,他便拂袖而去。
这怎么行
她真正要说的话还没到呢。
她立刻追他。
“殿下留步”
李玄度非但不留,脚步反而加快了几分。
菩珠一急,追了上去,径直挡在他的面前,用自己身体为路障,拦了他的去路。
他终于停步,抬眼望向她,挑了挑眉。
菩珠这才发觉自己和他靠得很近,怕惹他厌恶,忙不迭又后退了几步,这才停下。
“恳请殿下再听我几句。”
他可算是被拦住,没再继续迈步了。
既然他是急性子,那就不再绕弯子了。
菩珠继续道“第二件事,是关于我与太子殿下。不瞒秦王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向我表露衷情,约定日后要接我入京。”
李玄度没说什么。
“殿下,容我斗胆猜测,殿下是否觉着我水性杨花,寡廉鲜耻我不敢自辩,我亦承认,那日在此,我用琴声吸引太子殿下前来相见,并借此得他青睐,全是我的预设。”
李玄度仿佛惊诧了,望了她片刻,终于哼了一声“你倒是老实,自己招了。”
菩珠苦笑了一声“我知秦王殿下目光如炬,那日既不巧被殿下你遇见,似我这等伎俩,怎可能瞒得过殿下也难怪殿下对我生了成见,处处不待见我。”
李玄度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讲这些,到底意欲为何既知事情不齿,为何一错再错竟敢将当今太子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胆子不小你眼中可还有皇室天威”
菩珠任他训斥,垂首下去,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童,等他训斥完毕,半晌不语。
李玄度见她脑袋鹌鹑似地低垂下去,一动不动,等了片刻道“说话你哑巴了”
菩珠终于缓缓抬头,抬起头时,月光下的双眸已是泪盈于睫,水光闪烁。
李玄度一愣,皱了皱眉“你哭什么”
菩珠忙擦去眼中泪水,泪水却是越擦越多,最后汹涌而出,她忍不住双手掩面,无声抽泣。
李玄度被她哭得浑身不适,第一反应是慌忙看四周,怕被人听见或是瞧见了,还以为是自己欺负了她。第二是回想自己方才的话,想了一遍,觉着也没冤枉她。只是看她哭得这么伤心,还极力忍着不发出声音,两只肩膀一抽一抽的,又有点烦,忍了片刻,咬牙冷声道“行了,别哭了”
菩珠慌忙止泣,胡乱地擦去眼泪,哽咽道“我的祖父和父亲,皆品清正,我从小也是念过两年学的,认得几个礼义廉耻的字。只是当年我才八岁,就被发到这里充边,若不是我的菊阿姆日夜操劳照顾我,后来又得杨都尉的收留,我早就已经死了。这八年里,我什么苦都吃过,什么活计都做过。冬天河水结冰,我被差去洗衣裳,一开始还觉着手冷,等洗完衣裳,指就麻木了,冻得没了半点知觉,便似不是我自己的手”
李玄度脸上那种不耐烦的神色渐渐消失,望着她,沉默了。
菩珠偷眼看他。
“我实在是苦怕了我只是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所以获悉太子下榻都尉府,我千方百计地去认识他。傍着大树好遮阴,我身为女子,胸无大志,只是再不想冬日到冻河边去洗衣,只想过好一点的日子,如此我便心满意足,除此之外,我再也别无所求。”
他依然沉默着。
“太子殿下与我一样喜爱抚琴,堪称知音,认识太子殿下于我是极大之幸事,如今我侥幸得了太子殿下的承诺,我对太子亦同样一见钟情,绝无恶意,日后若真的侍奉于侧,便是我的莫大幸运。我知秦王殿下你有同情怜悯之心,那日在驿舍,殿下慷慨解囊,我还没有向殿下亲口道谢”
李玄度忽然抬手,以一个简单的动作,阻止了她继续表述对自己感激之情。
“菩氏,今夜你要见我,到底目的为何”他注视着她。
菩珠深深呼吸一口气。
“我知道我配不上太子殿下,我亦不敢奢望秦王殿下能理解我的苦处,我只希望,日后太子殿下若真的为我想法子帮我脱身,恳请秦王殿下能多加包容”
菩家女儿的话终于说完了,耳边安静了下来。
李玄度在这个晚上来这里之前,禁不住一直在猜测菩家女儿一定要约自己见面的缘由。
他想过各种缘由,甚至还冒出过她是否妄图勾搭自己的念头。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荒唐无比,也恶寒无比。倘若真的如此,他必抓住机会狠狠教训她一顿,好叫她知道,世上男子绝非如她所想,皆为惑于色相之辈。
秦王殿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菩家女儿今晚极力约自己,为的竟是如此一件事。
原来她是看上了他的侄儿太子,认定太子能将她救出苦海,是她可以终身依靠的良人,怕自己会从中作梗,这才约自己出来求情。
如此而已。
她的举动固然流于下乘,但在听过她那一番毫无遮掩的剖心之语过后,他再也无法对她苛责了。
又有什么资去苛责一个年仅八岁便遭逢如此巨变的人
高位跌落之苦,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而自己当年已经十六岁,成人了。
她一个弱小女子而已,这大约也是她能想得到的最好的归宿和选择了,只要她不是存心欲对太子不利,他何必多管闲事
何况,侄儿和这女子之间的男女之事,还真不是他这个所谓皇叔能出手加以干涉的。
李玄度缓缓吐出胸中的一口长气,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问“怀卫怎么回事前夜你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否则他怎会嚷着要纳你为王妃”
菩珠睁大眼眸“殿下你真的冤枉我了,我再无耻,小王子才多大我怎可能对他生出不轨之心他有些不满殿下对他的管教,我记得我就劝了两句,道殿下你是好人,极好极好的人,叫他听你的话,否则你会伤心,如此而已。不信你去问他我知殿下面冷心热,否则当日在在福禄驿舍,殿下不过初见,为何便慷慨赏赐了我许多钱”
被人当着面竟如此肆无忌惮地吹捧,这令李玄度生出一种略略羞耻的别扭之感。
“菩氏”
他实在忍不住了,再次打断她。
她的嘴终于止了话,微微仰面,双眸凝睇而来。
头顶月光如水,她眸中亦似含水。
李玄度不想看,挪开了视线,却又看见她的一侧鸦髻上沾了片杏花。
恰好夜风吹来,花瓣从她发间翻落,落到了她的一侧肩上,她却浑然未觉。
李玄度向来不喜杏花,嫌它流于俗艳。
他极力忍着帮她将那瓣杏花从她肩上拂落的想法,正色道“菩氏,我是敬重你的父亲,故当日给了你些钱,如此而已,你大可不必多想。至于今日之事”
他一顿。
“既如此,往后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迈步便走。
“殿下留步”
李玄度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传来她的呼唤之声。
他停步,略略回头。
菩珠转身奔回到那株花树下,提起带过来的一只小食篮,又飞快地奔了回来,身影轻盈,宛如小鹿。
李玄度看着她奔回到自己面前道“多谢殿下,您真的是好人,帮了我的大忙。我如今寄人篱下,也没什么可表谢意的,这是我今日刚做的杏花糕,物虽贱,还算干净,聊表谢意,望殿下勿要嫌弃。”
说着,她将那只小食篮递了过来。
李玄度半点也不想要,但见她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又拉不下脸生硬拒绝,僵持了片刻,没奈何,勉勉强强,动了一下肩膀。
菩珠顺势将小篮子放到了他的手里,朝他行了个拜礼,旋即迈步飞快而去。
李玄度立着,看着她的轻盈背影迅速消失在了小径尽头的夜色里。
一阵带着花香的夜风吹过,他四顾,竟忽有一种此身何在的渺渺茫茫之感。
他又低头,盯着自己手中的小食篮,忍着想要将它丢掉的念头,最后终于还是勉强提了回去,命叶霄拿去令侍女收起来,冷着脸道“明日给小王子上路做点心吃。”
“就当我赔他的”
李玄度说完,丢下莫名其妙之人,转过身,双手背后,足踏廊上月光,大袖飘飘,径自而去。
菩珠知道李玄度经过这一夜,必是被自己给弄得服服帖帖了,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他们回去之后,只要他不针对自己破坏好事就行了,至于他对自己的印象如何,她丝毫也不在意。
最后奉上的那一篮杏花糕,菩珠猜测,他十有八九会丢掉。丢就丢吧,她也不在乎,本来就只是件工具而已。
总之她达成了目的,心情极好,这个晚上回去之后,睡了一个久违的香甜的觉,第二天早上起来,跟着章氏去送行。
太子未再敢私下和她道别,今早临行,千言万语,皆化作凝望,上马之后,还频频回首。
小王子也是恋恋不舍,临上车的一刻,还从奴仆手里挣脱了出来,跑过来和她耳语,要她过些时候一定去京都,等她去了,自己就做她向导。
“怀卫,走了”
李玄度在一旁看得实在不耐烦,不知道这两人怎的会有这么多说不完的话,忍不住出声打断。
“去吧,路上要听话,别惹你四兄生气。”
菩珠瞥了眼那个微微皱着眉的人,催怀卫上车。
小王子翘嘴,这才任由追过来的奴仆将自己抱着送上了车。
巳时,这一行浩浩荡荡数百人的包括西狄使团在内的人马,终于离开郡城,朝着京都而去。
菩珠则开始了静静的等待,等着那一个她能回京都的机会。
孝昌五年的五月乙未,一道天雷劈了下来,劈在了明宗庙殿的正脊顶上,将一侧那只高达数尺的巨大吻兽劈落,碎裂一地,庙殿随之起火。
这是大事,又恰逢姜氏太皇太后七十大寿的前夕,被视为不详。在太卜令商巍的提议之下,百官服素三日,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此事的哀奠,各种说法也随之浮出水面。
数日之后,太子太傅太常令郭朗不畏死,上书请求孝昌皇帝重新调查菩猷之参与当年梁太子的谋逆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