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裁决席上的贵族们,盛装以待的昔日同僚,和同其他高级教士站在一起的他的学生,他也看到看刑台下方那无数的狂热的仇恨的面孔。这幅好像某种大型宗教画的场景映在他的眼中,并没有在他的心灵激起什么涟漪,杀死一位主教哪怕他已经被大绝罚值得这样的排场,然而当他看到刑台一侧摆放的巨大铁锅木柴噼啪作响,浑浊的水底冒出了细小的气泡他有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折磨人的方式。

    他看过农民杀人,绝大多数时候,他们为了杀人而杀人,所有手段只为让他们的敌人消失,失去再给他们造成伤害的能力;而贵族和教会的杀人,更多的时候并非目的而是一种手段,他们有漫长岁月积累下来的各种手段,通过延长人的痛苦制造可怕的尸体来最大范围地传播恐惧

    塞力斯主教已经决意抛弃这身皮囊,他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决定了痛苦的过程不会太长,然而他只是被带上刑台的第一个。在他背后,一个又一个人被拉上台来,他们之中有青年,有老人,也有女人,许多人看起来怕得要命,脸色苍白,两股战战,一脸仍然不明白他们犯下何等罪孽的恐慌,有人胡言乱语地忏悔起来,向着人群和天空恳求,但没有人会听他发出了什么声音,因为祭品重要的是他们本身的血肉,而不是他们对这个世界和他人的态度

    可这些都是多么可怜的羔羊

    地牢里豁达的告别带来的超脱感离去,塞力斯主教的心脏又涌出了痛苦,他看着这些被强迫跪成一排的人,大多数人就像他那些农民的学生和朋友一样,一生从未接近过真正的罪孽,因为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能选择一种同他人合作的生存方式他们必须同他们的家人,同他们的邻居和村人互相支持才能活下去,这种生存方式决定了他们道德和思想的形状,他们很少能通过剥夺他人来得到身心的满足。也许他们之中有真正的罪人可是哪一个也没有那些腆着肚子坐在华丽的椅子里,在仆人制造的凉风中啜饮饮料的贵人罪孽深重

    塞力斯主教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时,他看到人群背后行刑广场的栅栏又打开了,一名少年被押了进来,他瘦弱而且有一张倔强的脸,可是天哪,他看起来才十二三岁少年被打了很重的一个耳光,因为他不断挣扎着往后看,同时大喊大叫,但他的呼喊被淹没在广场人群的喧嚣之中,就像人群晃动的身影挡住了那名同他有关系的第十三名罪人的形象。

    十三这是一个有强烈象征意味的数字。狱卒将那第十三人交到裁决者手上,那两名裁决者在栅栏门边停了一下,他们在那里干了点什么,那被倒拖着带走的少年突然发出一声大叫,那凄厉至极的声音刺破了空气,人们只要一听就知道他已经被刺破了心,连跪在台上的罪人都短暂地停下悲泣,看向刑场的入口通道,在入口处,一名裁决者侧过身体,他正在将一把匕首从一个人的嘴里搅动着拔了出来,鲜血和碎肉涌出破裂的嘴唇,淌满了那第十三人的下巴。

    塞力斯主教在台上颤抖起来。

    少年的哭喊和诅咒在这一刻变成了他的声音,他想怒吼,想唾骂,想撕裂那些徒具人形的躯壳,只要他这衰老腐朽的肉身还有一点点力量那个因为剧痛而颤抖的人抬起了苍白的脸,他有些涣散的目光在刑台上找到了塞力斯主教。

    他在看着主教,塞力斯也看着他。

    伊尔阿诺德慢慢,慢慢眨了眨眼睛。

    塞力斯主教在极大的悲痛中感到茫然。就像他在监牢那会看到他的笑。

    他要表达什么

    他要告诉我什么

    我是不是遗漏了什么他留给我的暗语为什么我不明白

    外邦人的贸易商伊尔阿诺德,一个灵魂最为漆黑纯正的罪人被带上了刑台,一身血迹斑斑,当他们强迫他跪下,他却并起膝盖,将身歪向一旁。雨点般的石块自自他被唱出名字就从台下飞来,一时间裁决者也不得不避让,台上的其余罪人惊慌失措地躲避着,发出痛叫,只有他一动不动,塞力斯主教拧转身体,极力伸长脖子去看他的情况,他看到伊尔的头被石块砸破,血流了出来,一名少年跪行着越过他人扑过去用身体为他遮挡,台下的人们同样不留情地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停下停下请你们停下”塞力斯主教泪流满面,“神啊求你让他们停下,求你们,求你求你们”他转向那些裁决席上的贵人、那些微微皱眉的主教和他那些不安的学生,他张口想向他们哀求

    一颗石头在这时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他短暂地昏迷了过去。

    他又很快醒来,因为有人用力掐着他的人中,直到掐出血来。是他的一名学生。

    “老师。”他在他耳边低声说,“您应当看完这个仪式。因为您也将如此清偿自己的罪孽。”

    他有力的双手扶起了主教的身体,让他看向刑台的一侧。天空几乎完全黑了,冷冷的弯月挂在天边,熊熊火焰燃烧,人的影子像鬼魂一样跳动,法师已经在刑台前张开了障壁,屏障挡住了仇恨的投掷却没有挡住声音,狂热的喊叫在台下如风暴呼啸,罪人们抖如筛糠,看向刑台中央。

    头戴面罩的行刑者一左一右地提起了一个流血的人,他们的肌肉在火光下闪着光。

    “罪无可赦”

    “以身还之”

    他们深深地割开了伊尔的喉咙,然后把他倒吊起来,哗哗的鲜血流入木桶。

    像杀一只家禽。

    他们也真的是在杀一只家禽。

    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只有地狱深处才会发生的、最可怕的噩梦也不能重现的突破了所有的法律同道德突破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基础是这世间最令人发指的罪恶

    一滴血沿着塞力斯主教撕裂的眼角流下,他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所有人一起吃掉了他

    他们喝掉了他的血,吃掉了他的肉,剔干净他的骨头,和罪人们的心脏一同投入锅中,煮出一锅酱色的浓汤。

    他们将他的血肉分给了所有人,包括母亲怀中的幼儿。

    她将那汤喂给他,像喂自己的乳汁。

    贵族们放下银杯,用棉帕轻蘸嘴角。

    滚烫的汤汁顺着漏斗灌入塞力斯主教的喉咙,又甜又苦的液体穿过他的食道,热流在他的胸腔扩散,冰冷的血被外来的热量加热,慢慢地重新流动起来,那空洞的心脏再度有了心跳,温暖的血被鼓动着重新注入这濒临崩溃的躯体,如他那即将消散的灵魂在这躯体中重聚。热血流淌到了这苍老肢体的末端,他的手指颤抖着,从骨头开始发热。

    他的体温在升高。他的手很热,变得非常热。

    第十二名罪人被行刑人抓着头发提起来,这是一个外表只有十二三岁,眼神空洞的少年。贵族们垂涎地看着这个被留到最后的好货。行刑者割开他的上衣,尖角刀在他凸出的肋骨上比划一下,熟练地刺进去,手腕一转就要把他的心脏剜出来,但在下一刻,他们停下了动作。

    血从颤抖的刀尖缝隙中流出来,血也从行刑者的下巴流下来。只不过一个是红色的,一个是黑色的。更多黑色的血溢出了他们的头罩,他们开始咳嗽和呕吐,少年从他们手中无力地落下,就像银杯和手帕从贵人手中落下,黑色的血像喷泉一样从他们的口中涌出,他们瞪大眼睛,像旁边的主教和高级教士那样掐住自己的喉咙,于是泥浆般的血液从他的嘴里、鼻子里、眼睛里和耳朵里冒了出来。污血很快就淌满了华服,白袍变作了黑色,高贵身躯烂泥般滑下镶了宝石的座椅,虔诚信徒的法身亦如同泥偶崩塌。

    扑倒的行刑者沉重的身躯带翻了只余薄底的铁锅,翻倒的汤底浇灭了燃烧的木柴,熟透的心脏们躺在嗤嗤作响的木炭上,雪白的骨头四处滚落。这些人与物坠落的声音像一个命令,贵族,主教,教士,骑士,他们的侍从,下仆,坐着的人,站着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死亡的瘟疫如同洪水蔓延,教徒们甚至来不及去看贵人们遭遇了什么样的噩运,他们低着头,困惑地看着吐到手心的血,似乎不明白为何欢呼过度的一点伤害怎会变得如此严重,而且它还是黑色的。然后他们就失去了站立的力气,然后是呼吸的力气,最后是心跳的力量。

    塞力斯主教的弟子也死了,他的遗言是“发生了什么何时毒不”

    他的手指深深地抠入了泥土,却什么真实的东西都没抓住。

    塞力斯主教的双手如同捧住了一手的火炭,他低下头,看到它们发着柔和的白光,粗粝的绳索像活蛇一样松开了死结,流畅而轻柔地从他的手上滑下去,温顺地躺到了地面。

    他并不陌生这种力量。二十年前他曾经失去它,如今它回来了,变得更强。

    他捧着这份力量,环顾整个刑场。

    刑场变成了墓穴,到处都是尸体,成百上千的尸体,像一片片被刈倒的麦子交叠。所有的人都死了不,不是所有,一个女人微弱哭声在死寂的刑场回荡,她在呼唤自己的孩子。塞力斯神父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向刑台,一根白色的骨头落在他的不远处,一个胸上插刀的少年躺在白骨和尸体之间。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半路摔倒一次,他用手肘支撑着,用膝盖爬到那个孩子身边,用残存的牙齿咬下那把尖刀,鲜血奔涌而出,他用那双力量充盈的手盖住了那颗即将停止的年轻心脏。

    女人的呼唤越来越低,直至消失。

    塞力斯主教什么都没有想。

    年轻的心跳在他的手掌下回来了,它轻轻撞着他的掌心,然后变得越来越强力。少年睁开了血污之下的眼睛,他看着这名老人,张开嘴,嘶哑的喉咙挤出一个声音。

    塞力斯主教说“我们要逃。带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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