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田野,新居住区就在眼前,道路也出现了人迹。刚刚来到这个地区的人们不知道该把这里叫做什么,如果它是一座城,它没有城墙,如果它是一座村庄,可是什么村庄有这样宽阔平整的道路,和在这种道路上通行的钢铁造物这样大,又有这么多的建筑主道两边的房屋像刀子切过那样地整齐,有些房子第一层只有三面墙壁,两人合抱的方柱撑起了第二层和尖顶斜檐的第三层,有些则是正中一道大门敞开,许多高大的窗户排列两侧,窗后房间的景象在乘客眼中一闪而过,除了结构显示了它们可能有不同的用途,这些房子一样地长,一样地宽,一样地白墙黑顶,并且崭新无比。
再没有见识的女人和孩子都知道它们是新的,这可能比来到了另一个国家的王城还要可怕。他们仿佛是乘坐着那艘非凡间之物的白船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们的交通工具在一处窗户更多更高大的房屋前停下,引路人把乘客们带下车走进去,这是一个同样叫做食堂的地方,旅客们在这里吃了一顿可能是有生以来最丰盛的晚餐,接着又被引路人领到了“宿舍”里,住进了与舱室相似,不过更宽敞舒适的房间。
次日清晨,他们习惯地在房间里等人来把他们叫走,为他们开门的人这次把他们带进了另一处房屋,他们先是依次进入在一个挂着许多帘子的房间,被里面的白衣人将五官,皮肤,手脚关节和指甲等等一一查看过,然后所有面上看和自认为已经成年的人又去到另一个大房间,被另一些人询问“你叫什么名字”“知道自己的年纪吗”“上船前你以何为生”“有几种活计,农民,纺织,木工,造房建屋,你们愿意去做哪一样”所有问题结束后,那些人发给他们一小块系着红绳的铜牌,孩子们是白色的绳子,年龄小于十岁的什么都不必佩戴。戴上这块牌子,他们就算加入了居住区,可以分配到住所,劳作也能获得报酬,虽然要真正成为这里的居民还需要时间和努力,但这已经远超想象。没有什么人敢想象这个。
奴隶们同样获得了这些牌子,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葛盖低头看着手上的铜牌,又看向前方的遗族女人。
“你们和他们不一样。下船之前,你和那个淹死的人还不是我们的居民,但船是我们的领土,你们上船之后,在我们的领土上杀了人,但在这之前,我们没有告诉过你们我们的法律。这是我们的错。”她对他们说,“你们不会受到其他惩罚,除了你们的第一次工作必须是到矿区去。三个月后,你们还要回到这里来。”
葛盖和他的兄弟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今天会送你们过去。”她又说道,“在过去之前,我想问一件事,你们要把那个留着吗”
她抬起手,手指在脸颊边画了一个圈,对应的是她对面两个男人脸上那可怕的烙印。
贵族子弟赫曼达西洛斯伊本撒的旅程与奴隶葛盖,贫民窟女孩夏拉略有不同,毕竟他的旅伴足足有两千余人,船员虽然也同比增加了不少,但管理三百人,其中大多数还是女人和孩子,跟几乎什么都有的两千人的难度比起来,差距大概有王都外的悬崖和海面那么大。正是因为对此略有所知,赫曼才会对这些“白船的人”表现出来的惊人才干感到震惊那不是士兵,更不是信徒,甚至不是普通的家臣能够培养出来的能力。行船不到七日,船舱里仿佛无时无刻弥漫的肮脏臭气就变淡了,通风口的风够强的时候,过道里的空气甚至比王都大道还要清新一些。从不同舱室中传出的争斗等喧闹渐渐变得稀少,大概是那些因为闹得太过被揪出来,然后从船舷一直倒吊到窗前的家伙教会了他们听话的正确方法。每日用餐的秩序也好了很多,虽然大多数人的吃相还是如同饿鬼,不过很少有人敢在取餐窗口前蜂拥成团,捶打窗台并且大喊大叫了。
出事之前,赫曼虽然发现了每批和他们一起来到食堂的舱室不尽相同,却不太明白其中缘由,直到那一天来临
白船的人通过不断的排列组合,把某些人集中到了一起。当那些人同样发现这件事,为此奋力一搏的时候,白船的人已有准备。
赫曼不在那些人之间,他那时正躺在床上,心中默念在家受到的教诲,突然之间的炸响让他一跃而起,混乱的喊叫和密集的爆裂声从顶层甲板传下来,舱室里的侍从和赫曼一起拥到出口,他们打不开舱门,只能把耳朵贴到门板上,直到那些声音像突然发生一样突兀地消失。随后白船的人冷淡地过来把他们带了上去,一从出口露头,赫曼就闻到了风中的血腥味,知道那些人必败无疑,毕竟只是一群被金钱与谎言所迷的亡命之徒,他们若能成功,那才会令计谋者惊愕。他混在众人中向前走去,看到甲板上有许多透明的碎片,边缘锐利得令人心惊,似乎有些血点落在上面,然后白船的人推开食堂一侧的门,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突然涌出,赫曼前面的人停了下来,片刻静止,接着就瘫软下去,让身后的赫曼见到了前方景象。
几乎同时发生的刺耳尖叫中,赫曼的脚像生了根,不能再往前一步,他看到了他没想过他不是没见过死亡,甚至不是没见过虐杀的场面,但是那是,那是什么地狱
血到处是血不只是血,在地上,在墙壁,在天花板上,曾经能照出人面的地板已如血池,血面半浮半沉着断裂的肢体,破碎的骨头,稀烂的内脏,各种残缺的尸体趴在地面,挂在桌椅上,每一具每一具都死得恐怖无比,就算落入狼口也不可能比他们更凄惨,他全身僵硬,不能转开的目光落在前方斜角的一具尸体上,看到浓稠的脑浆混着血液从锯齿状的半个脑壳缓缓淌出来,然后一块碎肉从天花板上掉下,正正砸在中间,溅起细小的液滴,他觉得那些液体好像溅到了他的脸上眼中,最终他颤抖着弯下腰,用尽全身的力气呕吐
只有少数的几十人见到了那个场面,白船的人只用一个晚上就将一切修复如新,窗户看起来比之前更明亮,桌椅没有半点损伤,但在白船的人将差点被吓疯的人送回舱室时,那些可怜虫的大哭大闹和胡言乱语已经透过薄薄的门板,告诉背后竖耳聆听的人们发生了什么事。因此虽然几乎所有人都没能吃上晚餐,当夜的下层甲板却安静得出奇,在帘布遮挡的窗外,雪亮的月光照在海面上,也照在那些跟随着夜航船的猎食者背鳍上,日夜交替时分,它们可是享受了好一顿大餐啊。
梦魇让赫曼整整三日无眠,直到下船前,他还会在深夜被某处传来的喊叫惊醒。而比那血腥场面更令他恐惧的,是他觉得白船的人可能已经发现了他们的间谍身份。他和那些人是被挑出来见证屠杀的,他认得出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他在上船之前就在观察,除了他自己,肯定也有其他人是带着使命将自己卖给了白船。但是白船的人是怎么发现,又是怎么确认的他们观察了这些间谍多久为什么他们在船下的时候是那副样子豪奢,好奇,彬彬有礼又不通俗务,对许多试探视而不见在这之后,白船的人又准备如何处置他们他们会容忍他们继续活下去吗茫茫大海中,这艘巨船是唯一的庇护所,也是一座无处可逃的牢笼他反反复复想着这些问题,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直到白船的人开始教他们落地后的规矩。
恐惧是总是最好的说服手段。虽然之前的人们也不能说是不服从,但在这件事之后,他们乖顺得如同羔羊。乖顺,又蠢得令人难以忍受,白船的人在这时候又表现出了与此前相同的细致和忍耐,而赫曼作为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学会那些常识的人之一,经常被叫到前方去为其他人示范,这在令他感到羞耻和不耐的同时,又奇异地产生了某种安全感。
直到下船,白船的人也没有把他怎么样,赫曼直到登上那金属活物般的交通工具,从惶恐不安的贫民中回头望去,那些白船的人也没有给他更多的眼神。
进入宛如城市的小镇,被安排住进宿舍,吃东西,睡一个晚上,然后是体检和询问。赫曼和另外九个人一同进入房间,看完前面两个人是如何获得身份证明的时候,他心中已有谋算,又一个人激动地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向门边,赫曼抚下心跳,在那三名询问者的对面坐下,在他们用通用语向他提问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对面的女人一脸认真地倾听,当她手中的黑笔不慎滑落,向前滚去的时候,赫曼迅速地截住了它。
“谢谢。”她对他微笑。
于是赫曼毫不意外地获得了同样的身份证明。他的年龄已满十六,所以铜牌的绳子是红色的。
一天之后,他手握铁锨,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荒野。
有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始吧,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