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悬只是尝试着一点点的告诉这孩子“你说的那要是真的能存在就好了”
那个所有人都能一样的世界。
孩子盯着他“那就活过来,自己看。”
王悬这才慢慢发觉,身上的伤好了大半,竟是把他从阎王手里拖回半条命,原本昏迷的状态渐渐消退,思维反倒越来越清晰。
便哑着嗓子问“你给我吃了药”
“不行,”男人用力皱紧眉“我不能活。”
身边同胞皆死,他岂能独活
孩子回以更大的声音“每个都为了心里的道义干干脆脆的死了,那别人怎么办”
“如果觉得这是错的,那为什么不去改总是一边怪这个怪那个,一边干干脆脆的死掉,说什么要是死之前能看到就好了没出息”
“没出息大笨蛋”孩子狠狠用袖子擦着眼睛。“你们都不做,那只好我来做啊”
阿爹总是任性,大家都是这样,认为她是小孩子,小孩子就爱乱说话,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可她明明每天都有认认真真的做啊
因为没有人去做,小孩子才要去想大人的事。
可以救的就努力救下来。
可以种的就努力种出来。
假使每天都努力做的话,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如果知道那是错的,却什么都不做,那就什么都改变不了。
天空中三两乌鸦来回盘旋,不断发出“呀呀”的喑哑叫声。
“我能给你带来好运么”
王悬看着她。
“我能让你觉得开心么”
什么东西。
孩子大声问“你喜欢我吗”
哭什么,不是一直都很勇敢,说什么都不怕么
“我们能一起玩么”
王悬没力气搭理她。
“你看我什么都没做到”小孩子紧紧抓住他的手,“不给你死”
王悬喉头一甜,他努力把血咽下去。然后扯着嘴角“小恶人,别把、自己的想法推到别人身上不是你教我的么”
“我不管”
大概所有小孩子任性的时候,都不怎么讲道理。
“我想对你笑,那么你讨厌我我也要对你笑我想让阿爹高兴,那么不管他在不在意我都会做”
这个总是乖乖的,小小的,又总是笑得开开心心的孩子,她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很深沉很悲怮的神情,她努力的抓着他的手,就像是努力的抓住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
“我想做什么都跟别人怎么想没关系只要我想做就可以”
“我要你活”那带着软软泣音的声音在他耳畔说“我就要你活”
可是为什么呢
就算我活着要杀你爹,就算我一直叫你小恶人,你也希望我活下去么
或许有那么一瞬,王悬觉得
他一生已经有太多事没能做到。
但如果这件事能做到,似乎也不错。
等他强撑着坐起来,就看到了满地的尸首。
王悬顿了顿,裂开嘴,想哭,想号叫,想歇斯底里,咽喉却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声也发不出来。
珑花怔怔的看着这个人的眼泪,半晌伸手给他抹抹,然后慢慢的哼歌
“屋上的月亮弯呀,枝头的梅花娇,他乡的人呐抬头望”
孩子声调软糯清甜,如同最温柔的安慰。
王悬想问她瞎唱什么,就看见小恶人突然奔了出去,一头扎进一个人怀里。
“阿爹”
那个人形容儒雅俊逸,白衣散发,疏狂冷淡,腰间还配着一只玉笛。
王悬就坐在地上望着那个白衣人冰冷淡漠的眼神,再看看埋在那人怀里动也不动的孩子,然后道“王谷主。”
他从来也想不到,原来有一日他见到这十恶不赦的大恶人,竟能这般心境平和的向他问礼“事已至此,要杀要剐,在下绝无怨言。”
“倒是有血性。”众恶之首的话里藏着讥讽的冷意“要一个十岁的孩子来安慰你。”王遗风随即一振衣袖,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是了,恶人谷之人怎会叫他称心如意。
想来他这般的人,活着才是最大的羞辱和折磨吧。
等恶人都走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悬慢慢的站起来,却发现那个孩子竟然还在。
脸不知道被谁擦干净了,雪白的脸上双眼微红,手里抱着一个很大的包裹。
王悬怔了一会儿,慢慢的吐出一口气。
“你来做什么”
“出谷的路不好走,阿爹叫我送送你。”
若是他真的以这样破败的身子走在恶人谷里,怕是一会儿就要被谷中恶人们乱刀砍死。
王悬还是喃喃着问“为什么”
小孩子把一直抱在怀里的超大包裹递给他,“我阿爹不是你想象中的坏人。”
王悬他望着这个垫着脚给他递包裹的孩子,突然露出了疲惫却如释负重的微笑“是了,我也并非我想像中的好人。”
他若是个好人,那时候就根本不会把她带出恶人谷。
王悬接过包裹,却险些一个踉跄。
“怎么这么重”
“里面包了块大石头。”小孩子一板一眼的说“因为你欺负我,所以我必须要欺负你。”
“你哪来这么大力气”王悬失笑,拄着拐杖咳了几声“恶人谷的规矩”
孩子点点头。
然后又露出笑来“所以你要背着这个石头,直到你又想活了才能把它拿下来。”
王悬再度怔了怔,然后蹲下来看着孩子的眼睛,“为什么”
孩子眼神明亮,露出笑来
“因为想死的人什么都不用背,可是想活的人就要不断的背很多东西。”
“世间正邪黑白本为同流之水,清浊善恶终有汇聚之时。言正道者,平生无错事称恶人者,始来无善心”
阿爹问她“长乐,你要如何待之。”
纵然雪魔要如何明晰人性,再如同这世上每一个父亲那样了解自己的女儿,他也未曾想到,这个柔软出奇的孩子会用一贯软糯的语气对他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阿爹,我不喜欢这些。”孩子目光清亮,带着某种远比任何语言更打动人心的纯粹“我想制定一个我想要的世界。”
王遗风久久凝视着这个孩子,突然冷然道
“大逆不道。”
雪魔蓦地仰面一笑,疏狂不羁,“若不能还清这世间真真假假,倒不如推翻这天地不愧是我王遗风的女儿”
“好重唉,我不要戴嘛”
孩子小时候也曾这样任性娇气的叫嚷着,然后避开面前几双想要捉住她的手,从玉台底下钻出去,然后飞快的躲到屏风后面的阴影里。
举着冕旒的女仙在屏风外头温声的劝慰哄诱“珑花乖,我们再试最后一次好不好”
“可是那个好重,压的头好难受。”小小的孩子又往阴影里缩了缩,然后悄悄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屏风上的影子,像是有点内疚,又有点委屈,“珑花不想戴”
善珠蹲着身子靠过来“冕旒是作为王的重要象征呢。”
小孩扒着屏风撅起嘴,试图撒娇赖过去“可是它好重的”
“珑花嫌它重么,”善珠笑起来,“可是当王是件很沉重的事,压在头上的冕旒就是为了时刻提醒王不要忘了这一点。”
如同当初那个最终从屏风的遮蔽中走出来的小孩子,心甘情愿的带上沉重的冕旒,即便一下子就被压的抬不起头来。
但它并非真的不可承受。
后来她慢慢的、慢慢的了解到,其实不止是王,她遇到的每个人都带着这样的冕旒。
人人都在承受的东西,所以没什么大不了,更没什么了不起。
人的一生,如负重远行。
王悬拄着拐杖,背着石块走在昆仑的冰雪里。
脚印一深一浅,他走着走着,却突兀的笑起来。
他突然想起那时在铁迹斑斑的恶人谷地牢里,他曾出声问过那孩子
“你娘呢”
那孩子望着他,半响咧开嘴笑,似乎无论发生什么事,她总是那样笑着,那样开开心心,从来也沾不上一点愁绪,于是让每一个看到她笑容的人都不自觉跟着笑起来。
“我阿娘一定在又干净又漂亮的地方呢。”
她的眼睛里分明容纳着世界上最深沉最浓重的情感,见证了人世间最苦痛的折磨与最伤悲的离散,却依旧干干净净的成长着。
阿娘一定要在最干净最漂亮的地方。
那孩子必然这样想着。
于是这世上最干净最漂亮的地方,便永远存进了她心里。
王悬回顾往昔,细想他这一辈子做过不少好事,或许也做过不少坏事,但终究有一件事最值得庆幸。
他那个时候没让这孩子失望。
这真是太好了。
“虽然这样吧,我还是认为恶人应该杀。”
孩子点点头。
“你说的那种地方,要是真的存在就好了。”
“会的”孩子弯着眼对他笑,“等我决定好了,就让乌鸦跟你送信”
“如果是喜鹊就好了。”
开元惨变过去很久,据说那一战无人生还。
昆仑深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处村落,离恶人谷不远,是恶人谷附属之地,传闻雪魔因疼惜幼女所建,逐以文长乐之名,命其名为长乐坊。
从此昆仑便有了个长乐坊。坊中男女老少,多是些原就住在昆仑的普通人,此地得恶人谷庇佑却非恶人谷管辖。
坊中理法健全,连三岁的幼童都牢记遵守,井然有序,如同一方极乐小世界,男女老少,怡然得乐。
所有人都知道长乐坊的坊主是谁,不过没什么人见过,来这的人只知道长乐坊有个瘸了一条腿的代理村长,为人很豪爽,爱跟小孩子讲故事。
有的时候小孩子会问他,他们的坊主是什么样的。他就笑着挨个摸他们的头,告诉他们人是不能轻易去评价他人的,有时眼见不为实,更何况耳朵听到的。
如果被缠得没办法了,他就会从袖子里掏出点果子糖球,发给这些不依不饶的小魔星。
而后这个从不轻言善恶好坏的村长伯伯就会笑起来,说“虽然小坊主住在恶人谷,但她是个好孩子。”
对了,这个村长叫王悬。
和那个江湖传言中死在开元惨变中的银斩刀有着同样的名字。
可人人都知道村长没有刀,他瘸了一条腿,还把一块又黑又重的大石头当成了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