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郡与邺京相隔有八百里之远, 可从版图上看,中间不过只隔了一个韦州。快马加鞭, 两日便能赶到。
    邺京虽已经入冬, 可蓟州的天还算是暖和。
    今日来了京中贵客, 燕飞捷在府中设宴招待, 手下幕僚皆到场相迎, 高朋满座。
    燕飞捷的容姿比不上他父亲那样夺目, 可也是年富力强, 气魄非凡“诸位,燕某今日设的是私宴,不必拘礼, 吃喝管够”
    他扺掌在高座上, 不由又望向旁侧那弱质女流,饮盏间轻嗤了一声。
    见人陆陆续续到齐了,燕飞捷才漫不经心地介绍道“这两位都是从邺京来的客人。陶知远陶大人,如今的户部四品,是与我年轻时一同读书的好兄弟, 多年未见了。至于这另一位, 你们没见过,可必当都听过她响当当的名号,商珠,商侍郎,可是我朝中的大红人。”
    陶知远是与商珠同行来蓟州的,皆是受到魏绎私派, 来密诏燕飞捷回京。
    商珠听言,起身含笑朝两旁宾客作揖。
    蓟州比起邺京是小地方,众人头一次见到女官,纷纷交头接耳,似在笑话什么。
    燕飞捷侧目打量了她一眼,面色稍暗,也未说什么,自顾自地与旁人饮酒坐作乐。
    商珠也酌了一杯酒,欲同燕飞捷去交谈。
    一满脸横肉的随侍便挡在了中间,要同商珠敬酒,他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她,油嘴滑舌道“当年邺京一别,算起来已有四年多不曾见过商侍郎了,都说富贵之气最养人,瞧商侍郎也是愈发年轻貌美了。”
    商珠没领朝廷公差,便连夜赶到的蓟州,故而也没穿官服,只是一袭寻常女子的装束,一根银簪挽着简单的发髻,倒衬得她的五官明艳。
    另一宾客走了过来,带着几分醉意跟那人调笑道“商侍郎不是寻常女子,邺京有多少青年才俊,偏偏是人一姑娘独占鳌头,受了燕相与皇上的看重。你说你夸商侍郎什么不好,偏偏夸她貌美,岂不是成心是要数落她”
    “嗐,女子贤德是首要的,这样貌么便是第二要紧的官当得再大,也迟早也是要嫁人的连尼姑都多得是因嫁人而还俗的只要长得好,就是年纪再大几岁也不要紧,也能嫁个好人家,我这怎么能叫数落呢。”
    “听你这么说,莫不是想攀人家高枝”
    那人声音愈发大咧了“怎的不想啊,可商侍郎瞧不上咱们小地方的人只要商侍郎一句话,我抛妻弃子、砸锅卖铁也得回去张罗彩礼,抬着花轿子迎娶她过门”
    座上几人哄笑了起来。
    商珠眉眼清淡,把着酒盏没喝,在一群男人的嘲弄笑声中,脊骨笔直。
    陶知远是个谨慎的人,坐在底下听了,背后愣是冒出了层冷汗。
    商珠便是一介女流,可好歹也是堂堂朝廷三品大员,邺京中人就是有对她不服的,也不敢当面以这样的言辞轻薄。
    可是蓟州这帮人无所忌惮,俨然是做惯了地头蛇。说来也是,燕鸿的儿子尚且把他们待为上宾,又哪会对燕鸿的一个女学生起肃敬之心。
    他不由起了担忧之心,只怕皇上这次交代他们在蓟州办的差事,不大好办成。
    那几人见商珠不出声,互相看了几眼,又带着戏谑的口吻去调笑“商侍郎,我们兄弟几个都是些没见识的粗鄙之人,口无遮拦了些,可千万别计较。”
    燕飞捷在旁听了也一嗤,不由看了过来,捉摸不透的面上露出稍许快意。
    “诸位都是性情中人,”商珠清笑了一声,搁下了酒杯,挽袖放声“权势千金都是身外之物,可只要有哪位好儿郎能替大启踏平了北境土地,商某自愿携书万卷嫁他。”
    那几人一时接不上她的话,又忍不住哄堂而笑。
    唯独燕飞捷没笑,冷冷地发话说“北境太远,倒不如先设法平定邺京内患。”
    “邺京没有内患。”商珠答。
    燕飞捷虽在地方上,可邺京之事知晓得一清二楚,他道“那林氏余孽无耻,离间帝相之心,邺京怎会没有内患。你是父亲的学生,他这般赏识你栽培你,理应替他分忧,又怎可如此大言不惭。”
    商珠推盏“我先是皇上的臣子,才是燕相的学生。邺京眼下没有内患,可正处于风雨飘摇的前夕,朝廷需要人手。实不相瞒,我与陶大人奔赴蓟州,是想来劝说燕大人的。”
    燕飞捷拧眉一顿,抬手先让乐声都停了,各人也先回各人的座上,筵席顿时肃穆了不少。
    陶知远觉得时机已到,欲见缝插针,忙拱手说“前些日子邺京下了场大雪,燕大人应知道燕相病重的事。”
    燕飞捷眉心一落,语气偏沉“有御医在,想来不久便能医好。”
    陶知远“燕相这病是碰巧赶上雪天才发作的,可说到底是因郁结所致,御医也只能用方子调养一二。燕大人想,燕相若是能见到小乖孙,这病兴许就好了大半了”
    貌美侍婢过来贴着燕飞捷的身子倒酒,他不耐女色,将人给撵走了。
    “陶大人想让我回邺京,大可直说。”
    燕飞捷不留情面地打断了陶知远下的话套子,眼眸生出一丝冷意“我不是绝顶聪明的人,可也别把我当傻子逗乐。朝中有不成文的规矩,一族只有一人可官居三品以上。父亲让我这么多年守在蓟州,便是为了稳定朝中人心。且不说他生了什么病,病得重不重,我此时若因愚孝贸然回去探望侍奉,难免会让人疑心是要接掌他的大权,到时遭人口舌,说启朝丞相历代都得姓燕才好。”
    陶知远一噎,面上略微难堪,讪讪低了头。
    商珠笑了笑,没使什么套子,直问“那燕大人可是想好了,要世世代代都扎根在蓟州”
    燕飞捷一凛,不悦看她。
    “燕相要在朝中多年来打压官绅世家,首要得让天下人对他心服口服。于是他在邺京一日为相,你便一日回不了邺京。燕相毕生的心血都在邺京,真要待他百年之后,朝中恐怕人人皆以世家避亲为嫌,要令大人与朝中权力彻底划清界限。”
    商珠又说“燕大人任职蓟州刺史已有七年,其他州郡同年入职的刺史,历年的政绩考核未必就能好过蓟州,可都已陆续升迁调入了邺京。先帝从启丰起兵出征,正因蓟州当年是中原最为混乱的一个州,而如今的税收却占了近西南五个州的四成。由此可见,燕大人哪怕是不凭燕相的威名,也不该被困在这区区一个州。能者,是要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燕飞捷心中不待见商珠,可他不得否认,她的话容易很让人听进去。她是为皇帝办事,可字字句句都是在为他思量。
    他思忖间,又举杯相敬“商侍郎不急,先喝一杯。”
    侍婢又给商珠倒满了一杯酒。
    “御医院尚且无人能保证,燕相的病一定拖延到几时,”商珠朱唇轻抿,将酒一饮而尽,面色依旧沉静“燕大人是孝子,听从父命行事,无可厚非。可令郎还小,难道大人就不为他的将来作打算吗正如燕相所说,谁家的权势大便由谁来当官,这不公平。可是矫枉过正,权势大者一族之人皆不能有所抱负而施展之,岂不是更不公平”
    燕飞捷没再饮酒,已有几分头晕目眩,半晌,仍是顾左右而言他“商侍郎与陶大人在邺京辛苦,既然来了蓟州,就好好住上几日,燕某定会好好招待。旁的事,不如再行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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