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着那从头到尾都镇静从容的男人。
    “你想清楚了”女声又响起来。
    燕国公的眼光拂过珠帘的细缝,依稀见得她额上的梅花艳妆。
    琳琅也偏头瞧着人。
    黑压压的人群中,那男人一身紫衣,长身鹤立,气宇不凡,一如琳琅初见他时,威严精明,不见丝毫颓靡的情态,只听得男人含笑道,“还望大家垂爱,全了臣下半生青崖放鹿、烟波钓徒的想念。”
    她眼波勾住了人,于是慢慢笑开了,“好,那就允你。”
    一句话,四下皆惊。
    曾经权倾朝野的男人,竟然就这么简单的,放下了自己的权力
    先帝死不瞑目的最后一件事,心心念念的杯酒释兵权,就这样被一个女子达成了这是做梦吧
    众臣心思恍惚了好几天,而这些天,他们果真没有再见到燕国公在朝堂上的身影,取代他的是更为年轻挺拔的燕世子。
    青年似乎对父亲的离开没有一丝讶异,冷血得令人心头发寒。
    不过终于不用再面对威势日渐加重的燕国公,荆国公等人总算能松了口气,暗藏的雄心也在蠢蠢欲动。被燕国公压了这么多年,是时候打个漂亮的翻身仗了,荆国公暗暗想着。
    然而荆国公还没得意两天,突然骇然发现,随着燕国公一走,朝廷的根系领袖很自然换成了世子爷,他身边不但围祁涵等颇具影响力的清贵文官,掌控金卫营的李尽雪又是他的左膀右臂,文臣武将皆是眼下首屈一指的势力。
    十月,女帝登基,改国号为元。
    李氏从此成为天家之姓。
    成了六部之长、百官之首的燕昭烈以无可匹敌的姿态,忠心耿耿守护着大庆的河山,守护着他的女帝。
    西戎战火又起,为解帝忧,燕昭烈主动请缨西征。
    大军开拨的那一天,上方穹光湛蓝,下方旌旗猎猎,列队森严,在声如雷霆的战鼓号角之下,犹如一头即将苏醒的雄狮。百姓夹道相送,热烈祝福军队凯旋归来。
    他银甲白马,面容微冷,犹如一树琼枝,栽在无情铁血之中,充斥着骇人的肃杀之气。只是,当统帅的目光流转到女帝的身上,金戈铁马的铮铮男儿骨在胭脂红粉中折了锐气。
    他双眸犹如烈火,紧紧盯着琳琅,一路摧枯拉朽,仿佛要撕裂所有横亘在两人面前的障碍。燕昭烈道,“此去若能平定西戎,换得三分太平,陛下要赏赐什么给臣”
    女帝笑容不变,“黄金千两,珍珠千斛,美姬百名。”
    燕昭烈定定瞅着人,“陛下知道臣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你要的太贵重,寡人给不起。”琳琅漫不经心拂过袖口,“还是说,放着好好的大将军不当,你要做寡人的男宠”
    某人脸皮顿时抽搐了几下,气得不轻。
    这女人
    真是无法无天
    燕昭烈捂着发疼的心口,颇为幽怨瞪了琳琅一眼,转身上马。大概是对琳琅的冷言冷语免疫了,他很快收拾了情绪,又变成那个只手狂澜震慑朝野的燕大人,他眉眼狭长,傲然自负道,“陛下,待臣旗开得胜归来,有些东西,你总归是要还我的。不给,臣就自个儿取去。”
    但燕昭烈没想到,这简单的一取,就耗尽了他半生的心血。
    他从二十岁等到了五十岁,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到垂垂老矣的白叟,为她金戈铁马出生入死,为她运筹帷幄百般算计,都等不来她那一句松口。
    更可恶的是,那女人深谙帝王心术,往往是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突然又给了他一些星星之火。就在他满怀希望准备一举燎原,老天非要给他下一场倾盆大雨,把人浇得透心凉。
    他真是快被琳琅折腾得没脾气了。
    孽缘,真是孽缘。
    他聪明一世,怎么就栽到这女人的手心了呢
    十八岁的时候,他胆大包天闯进了她的新婚之夜,极尽所能侮辱她,“让世子爷好好瞧瞧,能把我家那老头子迷得晕头转向的女人是不是长了三只眼睛两个鼻子,竟让他这么稀罕”
    结果被调戏得落荒而逃。
    十九岁,他为了她第一次顶撞了父亲,舍弃了曾经的荣光理想。“纵然以后我封侯拜相,调和鼎鼐居臣职,燮理阴阳佐圣君,纵然是那样,朝入省,暮入台,又能如何我燕昭烈不求金貂玉带不求位列三公更不求千秋万代歌功颂德”
    他征战千里,染尽血衣,只不过想她好好活着
    二十岁,磕磕绊绊,学会了人生第一首情歌,在众目睽睽之下,唱给了他心爱的姑娘听。
    她是否真的听清了那歌词
    还是那晚的风太大,火又太盛,她没有注意到他想要恩爱白首的心意
    三十岁,他银甲红缨,站在崇明宫的金色琉璃瓦之下,灯火中,注视着那缓缓走来的绝美女帝,自嘲一笑。“算了,你是陛下你最大,我不跟你较劲了,男宠又怎样,爷自甘堕落一回不行么”
    四十岁,他的棱角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圆润,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飞扬的少年儿郎,总能心平气和对待后宫那一群千娇百媚的男色,他说,“陛下你再胡搞,臣就自挂东南枝,做了厉鬼,晚上回来吓死你,看你还能不能雌起。”
    五十岁,不可一世的男人有了白发,有了皱纹,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开始衰退,分辨不清人了。
    初春某一天,燕子在梁上筑巢,芭蕉在雨后新绿,家仆整理用具,翻出了一卷褪色的半旧画轴。
    老人愣愣盯了很久,揪着头上的银丝,嘀咕着冒出一句,“这谁啊为什么老是阴魂不散在我家画里藏着嘿,爷是欠了她银钱么还是怎么着天天来催爷”
    家仆面面相觑,“大人,这是陛”
    “不过妞儿长得怪好看的,能给爷当媳妇不爷一看她就喜欢特别喜欢的那种好了,你们不要劝了,爷这辈子非她不娶,准备准备,娶人进门吧”
    “干什么还不许老人家一见钟情了”
    老人家又是吹胡子瞪眼,又是拄着拐杖跺地。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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