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晴雪内心冷笑,面上不动生色依然怯怯的。
范晋良避重就轻、重拿轻放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配合的无缝,真是天生一对。
刚才范晴雪故意帮大哥挡了一下,把张桂芝的怒火转移到自己身上,就是利用自己这具身体还没成年,又是娇柔的女孩子,让舆论倾向她。
如果是已经成家的大哥或二哥反抗张桂芝,相信张桂芝有许多办法借机碰瓷,到时候这块狗皮膏药就彻底撕不下来了。因为说出去他们完全不占理,不敬长辈,很多不明真相的人会同情身为“弱者”的老人,直接将他俩钉在耻辱柱上。
眼见张桂芝上了她的当,不料她的算计居然被范晋良一眼识破,几句话的功夫,不仅叫张桂芝恢复了理智,还洗白了他们老两口,同时给范晴雪下了套。
如果范晴雪不原谅张桂芝,就证明她不是“好孩子”,如果范晴雪原谅了张桂芝,那么外面的邻居就没有立场再置喙什么。孙女都原谅奶奶了,一群外人再鸣不平纯粹就是自讨没趣了。
范晋良老神在在地摸摸烟袋,吸了一口烟,几许烟雾从鼻孔溢出,袅袅向上,最后消失在空气中。
何诗曼不适地咳嗽几声,胃里的酸水争相恐后的漫上喉咙,压了两下没压住,她捂住嘴匆匆跑到楼道里“哇”地一声吐出来。
范卫东眉头皱的紧紧的,跟上爱人的身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小声安慰。
何诗曼按住胃,含着泪又咳嗽两声,才用略微颤抖的手接过范卫东递过来的手帕,擦掉唇角的秽物。
扶着脚步虚软的何诗曼回房间躺好,范卫东走到客厅拿起铁皮暖壶倒了一杯热水,端进房间,然后脚步沉重地回客厅坐好。
自始至终,没想过为张桂芝和范晋良倒一杯水喝。
张桂芝说了半天话,早就口渴得嗓子冒烟了,结果孙子孙女们没有一个有眼力见儿的,一杯水都不给倒。
不知道蒋书兰怎么教育孩子的,一点儿礼貌也没有,也不懂待客之道,真是白瞎了她那高中文凭,还不如自己这个没上过小学的老婆子会教孩子呢。
眉毛一竖,张桂芝正要发作,就被了解她心思的范晋良拉了拉衣袖,示意她不要添乱。
范晴雪没管老两口之间的眉眼官司,用眼神向范卫东询问何诗曼的情况。看到他叹息着摇头,少女担忧更甚,右手无意识地扭动衬衫钮扣。
现代社会里很多孕吐严重的孕妇,是要到医院去输营养液的,否则长时间呕吐会导致脱水和营养不良,对母体和宝宝的健康产生不良影响。
何诗曼的情况十分不好,必须卧床休息,不能再为其它事情操心。
想到这里,范晴雪收回扭动钮扣的小手,假意在眼睑下试了两下,拭去并不存在的眼泪。
她咬着唇,浓墨似的眸子孺慕地望向范晋良,杏眼微弯,“爷爷,我的手没事,您和奶奶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吗”
避开范晋良给她挖的坑,把话题转移到正题上。
既然你跟我演戏,那我就奉陪到底。
没等范晋良回答,张桂芝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眼睛漆漆,“我们来讨要属于我们的抚恤金。”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被范晴雪的三言两语牵着鼻子走,因而脸色沉沉的,声音不悦。
范晴雪故作疑惑地歪着脑袋反问“那是父亲母亲的抚恤金,怎么能说是您和爷爷的呢你们不是还健在吗”
说完,害怕地退后半步,捂住嘴巴,娇甜的声音从指缝间传来,有点闷闷的,“奶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和您犟嘴的。我性比较直,事实是什么就会直接说什么,对不起啊。”
意思是张桂芝胡搅蛮缠,得寸进尺,总是肖想不属于自己的钱。
张桂芝的眉宇间眨眼的功夫笼上一层戾气,她举着鸡毛掸子猛地向前几步,心中暗暗发誓要抽死这个处处跟她作对的臭丫头。
这几十年她过的顺风顺水,从来没有人敢如此践踏她的权威,突然遇到一个,当然要揪着她把她打到服气为止。
随着她的动作,少女连连后退,动作迅速地躲到邻居们身后,嘴里不停向张桂芝道歉。
左看看情绪波动得厉害,明显在爆发边缘的张桂芝,右看看胆怯不已、弱小无助的范晴雪,众人心中的天平偏的不能再偏。
“小姑娘说的都是大实话,有什么不对吗本来就是人家范国峰两口子应得的钱,都给你们算怎么回事”
李大娘从头到尾听到了她们的对话,眉峰一挑,不赞同地指着张桂芝的鼻子尖骂道“你这个老太婆真是好大的脸,还想拿走范国峰所有的抚恤金,也不怕贪多撑死看着和和善善的,没想到心这么黑。国峰怎么有你这样的娘亲呦。”
“说话归说话,总想动手干嘛人家小姑娘说的也没错,你凭什么打她”
“有这样不慈的奶奶,真是倒霉。当初你们可是经常乐呵呵地跑到国峰两口子这里连吃带拿,站在人家两口子才刚走,你们立刻变了脸色上门欺负他俩的孩子。他们头七还没出呢,你们也不怕做噩梦。”
面对众人毫不客气的指摘,张桂芝气的胸口剧烈起伏,刻薄的嘴唇哆哆嗦嗦地指着她们说不出话来。一股屈辱感从内心深处升起,随即她怨恨的目光直直射在躲在别人身后的范晴雪身上。
她张桂芝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责难和非议,范晴雪今天倒是让她尝了个遍。
她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眼看着好转的形势再度逆转,舆论向着范晴雪那里一边倒,范晋良皱了一下眉头,把烟锅儿翻倒,重重磕了两下凳子,未燃尽的烟丝和烟灰立即散落一地。
蠢老婆子冲动易怒,容易被激起情绪做出不理智的事,想必这点已经让范晴雪看透了,所以她才一直在她的情绪底线反复试探。一旦蠢老婆子上当,打了范晴雪,恐怕不好收场。
范晋良抬眸,第一次正式这个不怎么在意的孙女。
少女穿着白衬衫,袖子小小地卷起一点,浅蓝色的裤子同样折起一截,露出分外纤细的手腕和脚踝,通身有种干净而柔婉的气息,很是惹人怜爱。
此刻她眼睫低垂,半遮住湿漉漉的黑眸,瑟缩着站在那里,如同突然见到狩猎者茫然无措的小白兔。
目光垂下来,范晋良用烟袋锅敲了两下犹自恼恨的张桂芝的后腰,然后把烟杆别在棕色皮带上。
“别闹了。”
明明他的声音很平静,可张桂芝愣是从其中听出了几许压抑的怒气,只是这怒气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范晴雪。
张桂芝知道自己不够聪明,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一向是她在前面冲锋陷阵,谋算深远的范晋良在后方做军师,两人配合默契,双剑合璧,鲜少有事不能达到目的。
因此感受到范晋良传递出的“停止冲锋”的信号后,张桂芝便恨恨地扔掉鸡毛掸子,走到自家老头子身后站定,气哼哼地不再言语。
满意地点点头,范晋良轻笑着朝范晴雪招招手,“别怕,回头爷爷帮你说说奶奶,自己的亲孙女就算不懂事爱顶嘴也不能伸手就打啊,说几句得了。”
揉揉眉心,他落寞地叹了一口气,“孩子长大了,我们也老了,管不动喽。”
范晋良长得慈眉善目,刻意向谁示好时,端的一股良善和蔼的味道,让人不自觉放下防备之心,对他产生好感。
范晴雪心里知道他才是两人中最难对付的,面对他的示好,不仅没松口气,反而提起十二分的谨慎。
她没打算当中忤逆范晋良,因而故意露出一个忐忑的微笑,脚步轻移,靠近范晋良。走了几步,却又像畏惧张桂芝般停住脚步,不远不近地站着。
夏夜有些热,她把土黄色的帆布包卸下放在橱柜上,帆布包的背带在她的衬衫上留下两道斜斜的汗晕痕迹,不难看,反而平添一抹说不出的绮丽之感。
“爷爷,究竟是不是我不懂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奶奶太过咄咄逼人,您回家是该好好说说。碰到我们这些小辈还好,我们可以不放在心上,若是这些事发生在外人身上,他们恐怕不会这么客气了。”
范晋良微微眯起眼,笑容愈发慈祥可亲,接过她的软钉子,看着范晴雪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调皮不守规矩的小孩子,满满的宠溺。
“好好好,爷爷说不过你这个小丫头。奶奶年纪大了,性就是这样,说话办事容易得罪人,其实她本性不错,估计是那副火爆脾气想改也不好改了,咱们多体谅一些好不好她还能有好几个年头活呢说到底,是被白发人送黑发人给刺激的。”
范晴雪轻轻勾起樱唇,圆润的唇峰浮动,她眼底渗出一丝嘲讽,很快又被藏起。
老爷子真能倚老卖老,说话滴水不漏,不好对付啊。
燥热的晚风吹动薄纱一样的窗帘,窗外知了叫的更加烦人,一直低着头异常沉默的范卫华忽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范晋良,语气不善。
“别扯一些没用的,你们今天过来不就是来要钱的吗告诉你们,门都没有,别说现在抚恤金没下来,就算下来了,我们宁愿全都捐给国家,也不给你们一分钱”
范晋良被范卫华吼的一愣,紧接着笑容慢慢淡下来。
青年眉眼冷厉,声音透出沁骨的寒意。
范卫东脾气稍微温和一些,随了范国峰和蒋书兰的优点;范卫华则有些暴躁,做事不问青红皂白只凭一时脑子发热行动,这点多少有些像张桂芝;至于范晴雪,范晋良一直把她当成无害的小白兔,没想到她深藏不露,倒令他有点刮目相看。
原本以为好拿捏的兄妹三人,因为范晴雪,局面变得有些不可控。
“我们是国峰的爹娘,他的命都是我们给的,他的钱除了我们谁也没有资碰小兔崽子,你敢捐出去试试我打死你”
一点就燃的张桂芝不顾范晋良的阻拦,弯腰想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鸡毛掸子,却发现范晴雪更快一步,早就把它和瓷瓶里另一把鸡毛掸子丢出了窗外。
恶狠狠地瞪了躲得远远的范晴雪一眼,她转身一巴掌甩向范卫华。
范卫华索性站起身,面无表情地俯视她,嘴角挂起一抹危险的笑。
张桂芝一巴掌甩在他肌肉坚硬的胳膊上,疼的自己手麻了几秒钟。她只在年轻时吃过苦,后来这二十多年养尊处优,连家里的碗都没洗过一个,力气当然比不上村里那些常年劳作的村妇。
因此,她打人的力道不仅没让范卫华皱下眉头,反而让自己的手又疼又麻,得不偿失。
不服气地左右开弓,连续打了范卫华几下,张桂芝才气急败坏地要找范晴雪算账。
“奶奶,您别激动,二哥说的都是气话,做不得数。我们肯定会给你们钱的,这是我们身为小辈应尽的义务。”她杏眼弯弯,比秋天的蜂蜜加倍甜蜜的星眸闪闪发光。
“小妹”见范晴雪竟然临阵倒戈,范卫华大声吼出一句,“不许胡说八道,你明明知道”
范晴雪狡黠地眨眨眼,一副“全交给我,我有办法”的模样,成功阻止了范卫华后面未说完的话。
他刀锋般的视线柔和下来,薄薄的唇不再死死地紧抿,身上紧绷的肌肉线条渐渐放松,仿佛亟待爆发的火山哑然熄火。
范晴雪不疾不徐地扶着平静些许的张桂芝坐下,扭头对范卫华说“二哥,爷爷奶奶给了我们生命,我们不能不孝顺他们的,父亲的抚恤金全部交给他们也不无不可。毕竟咱们各自有了稳定的工作不缺钱花,而爷爷奶奶没有经济来源,这些钱就当是给他们的养老钱多好呀。”
范晋良狐疑地盯着范晴雪看,他可没张桂芝那么单纯,被哄得心花怒放地抓着她的手不放。
“多孝顺的孩子啊,这丫头要是我孙女该有多好。”李大娘眼睛亮晶晶的,从头到脚看了范晴雪一圈,越发稀罕她。
“晴雪是难得的好孩子,我老家有户人家,儿子一死,孙子把老人往外一撵,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现在老两口早都僵了,死的时候孙子连张草席都舍不得给盖,可怜呦。”
“有这样孝顺的孩子,你们可享福喽。”这话是对着张桂芝和范晋良说的。
范晴雪似是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一缕绯红从脸颊蔓延至耳尖,低头轻声说“谢谢大家的夸奖,我们小辈赡养老人本就无可厚非,这都是应该的。父母从小教育我们要孝顺爷爷奶奶,他们言传身教,我们只是学个大概,比不上他们的。”
停顿一下,她挠挠有些发烫的脸颊,“父亲总说因为工作的原因不能在二老身边尽孝是他的遗憾,幸好二叔和三叔体谅他,替他守在老人身边,而父亲则在市里赚钱加倍补偿他们。”
“国峰和书兰也是好的,这一家子都不赖。”
“是呀,我经常看见书兰有点儿好东西就给婆婆留着,每个月发的工业票自己舍不得用,攒起来给公公婆婆寄回去。”
微笑地看着街坊四邻对范国峰和蒋书兰表示肯定,范晴雪轻轻抽出被张桂芝握的有点疼的手,飞快地低下头,不让人看出她对张桂芝碰触自己产生的嫌恶。
再抬头时,她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浅笑,“奶奶,赡养老人是每个为人子女的人必尽的义务,对不对”
张桂芝得意地点点头,料想他们不敢背上不孝的罪名,那笔钱她肯定要拿到手。
“那尽孝不能只有您大儿子一家尽孝吧二叔和三叔家呢还有小姑家呢”范晴雪眼里忍不住缀上挖坑成功的促狭,肌理细腻的脸蛋白皙柔嫩,好像在昏暗的天幕里会发光一样。
闻言,范晋良眼神骤变,拍了拍犹不自觉的张桂芝,不让她继续往坑里跳。
他声音微哑,双眉间纵出一道深壑,一字一顿道“说抚恤金的问题,扯上你二叔三叔跟小姑做什么”
“咦,我是在说抚恤金的问题啊,难道我刚才没说明白”范晴雪佯做讶异,重新解释。
“这抚恤金要是做为赡养费是可以全部交给二老的,但是做为同样具有赡养义务的二叔、三叔和小姑,他们也必须支付给爷爷奶奶同等金额的赡养费。如果不作为赡养费,那么按照法律规定,这笔钱是要按照死者的儿女、父母加孙子孙女的人头平分的,没有道理全部交给二老的。”
她的音调压着笑,在范晋良听来透出浓浓的恶劣,偏偏众人听不出来,反而一个劲儿地点头,应和少女。
“对,丫头说的没错,是这么个理。”机械厂的妇联主任听说有人来家属楼里闹事,没吃完晚饭就匆忙撂下筷子赶来。她家住在顶楼,用了不到一分钟下楼,从头到尾听了个遍。
范晋良轻轻嗤笑一声,“我倒是小看你这个小丫头了。”他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只能看到那双沉沉的混浊眼眸,不错眼珠地紧紧盯着少女的一举一动,如同冰冷腐朽的深山草木,夹杂着雨后发酵的泥土腥气。
范卫东和范卫华齐齐挡在范晴雪身前,像是两座守护大山,沉默安稳。
范晴雪对范晋良压制的怒气似是毫无所觉,盈盈水眸直视着面前头发斑白背脊微驼的老人。
“爷爷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呢。”声音软糯中带上几分清甜,清冽的像是咬了一口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