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夕月努力想挣脱, 奈何皇帝握得紧紧的, 像存心占便宜似的。
    她低声说“戒指马上就上交万岁爷, 充公。您让我回屋子去拿。”
    “咦,不是说了吗不用充公了,宫妃赐给你,就是给你了的。”皇帝说, “既然戴得好看,为何不戴着”
    李夕月说“好呀,那奴才去拿过来, 戴给万岁爷看。”
    皇帝一脸不信“不。你不就是想挣开么”
    李夕月无语你懂啊你懂你不撒手啊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就这么给你拽着手
    皇帝问“你不高兴”
    李夕月气不过“奴才不知道为什么事可高兴。”
    皇帝却咧嘴笑了“明白了,原来你怕这个。”
    他松开手, 然后说“书上说急则生乱, 果然,一条上谕下去,都过来乱哄哄找朕说理,乱阵脚的不是朕,而是他们自己。”
    他像个孩子似的调皮的笑“就像你,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我还真以为你一无所惧,哼哼,我可算知道你的弱点了。知道弱点了嘛,也就无往不利了。”
    李夕月眨巴眼睛,才晓得刚刚他那可怜巴巴的神色原来是装的, 居然还装得那么像。
    她气呼呼说“万岁爷,奴才可不敢天不怕地不怕,奴才怕皇上,也怕太后,还怕宫里比我年长的公公、姑姑什么都怕。”
    皇帝看了看她的眼睛,似乎要说什么安抚她的情绪,但最终只是点点头,然后松开手说“去重新泡壶好茶来,君山茶,配些甜味的茶点。”
    李夕月如蒙大赦,赶紧给他准备茶和点心去了。
    她放下帘子,还能听见皇帝在轻声诵着“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
    她摇摇头,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些贵人们弯弯绕的想法,还是实实在在做做事比较适合她。
    李夕月在茶房正看见她姑姑白荼,白荼边看着火候边笑着问她“今天可紧张死你了吧看额角都渗汗了。”
    李夕月叹口气“可不是吓死了,差点以为要被抬着出西暖阁了。比我倒霉的,大概没有了。”她蓦地想起那个小太监,低声说“哦不,有一个给万岁爷熬鹰的小崔子被送慎刑司了,他这还回得来吗”
    白荼摇摇头“险总管内务府大臣是礼亲王的庶弟,滑头得什么似的,见是太后吩咐要办的人,他还不用心按个罪名除非皇上肯撕破脸非要保不可,否则,这个小太监少说也是打个半死,发到行宫做一辈子苦役了。”
    “这么惨”李夕月惊叹道。
    白荼说“命不好,怪谁呢太后在先帝在时,就是出了名的强悍的性子,先帝都礼让着她。后来万岁爷登基,两宫皇太后摄政,咱们那位嫡亲的圣母皇太后平时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全看这位太后的眼色。”
    她扇了几下炉火,见玉泉水的“蟹眼”又咕嘟嘟冒了出来,道声“行了。”把小壶递给李夕月。
    李夕月不肯接,说“姑姑,我有些不舒服,您能替我这个差么”
    白荼诧异着“怎么了”还伸手摸摸她额头“不发烧啊”
    李夕月忸怩着说“还没和姑姑出师呢,伺候起来总是不顺,提心吊胆的。今天又格外受了惊了。”
    白荼知道皇帝今天在李夕月面前砸了杯子,紧接着又是太后拿太监小崔子开刀,估计李夕月是吓着了,她倒也义气,说“好吧,这茶我给你送进去。”
    李夕月顿时轻松了,回到住的屋子里,打开自己的妆奁匣子,在小抽斗里翻出那枚金镶珍珠的戒指。戒圈戴在无名指上正好,珍珠又白又圆,小小的一颗仿佛能映出人的影子。李夕月好奇地戴上戒指,自己看了看,还是不习惯,于是又摘了下来。
    皇帝总算没再找李夕月的麻烦,李夕月胆战心惊到晚上,直到看见白荼回来才舒了口气,殷勤地上前服侍她“姑姑,热水我已经调好了,您先洗把脸,然后我再倒热乎的给您烫烫脚。”
    白荼也确实累坏了,话都说不动,拧了手巾慢慢擦脸,泡了一会儿脚才说话“夕月,我今儿在当值的外头,听其他人说了今天的情形,想想你也不容易。”
    李夕月赧然一笑“吓是吓坏了,不过还好,总算没落个霉运。”
    “不错,遇上了就是霉运。当奴才的给主子们作筏子,左右为难是常事。”白荼轻轻叹息。
    她擦好脚,李夕月要去为她倒洗脚水,白荼伸手止住了她“不忙,这事我自己来,我虽得你叫一声姑姑,其实并不需要你服侍我。”
    李夕月说“好吧。我见姑姑秋衫的袖口有些磨损了,想用绣花镶个边,就看不出来了。那件紫红色的,配老绿色底、绣粉青和靛蓝的兰花好不好”
    李夕月配色功夫很不错,白荼也素来很佩服她“这配色素净。不过”她仍是说“今儿你不要熬夜做活儿,我们一起到炕上聊聊天。”
    两个大姑娘钻在两个被窝里,屋子大,隔音也不错,可以说些私密话。
    李夕月很担心白荼是来给皇帝做说客的,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不能松口,一松口,必然很快传到皇帝耳朵里,她再拒绝,人家就会想啧啧,欲拒还迎,真是作
    但白荼在被窝里叹了口气,才说“伺候主子,本来只要实心实意做事,再苦再累都不怕;怕的是很多事搞不清楚状况,一不小心触犯了忌讳,或者夹在主子间的明争暗斗里难以做人。”
    李夕月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可不是。今儿太后来得气势汹汹,我心里就打鼓,她今日若是挑我的刺,哪怕是那只金蛉子,我估计到慎刑司受审挨打挨罚的就是我了。”
    白荼的脸色虽然看不清,但听她的声音也是很愤慨无奈的“真的奴才这条命,真是太不值钱了谁在家不是娇贵的姑奶奶恁的到这里谨小慎微尚且不够,还得看天运”
    李夕月不知她何来那么多牢骚,只好默默地听她说“夕月,我先说句重的话,你听着别怕,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你如今就像是站在岔道口一样,要么会享尊贵的福,或者就要面临如履薄冰的命。”
    “姑姑”
    “是祸躲不过。但是”白荼说,“总得明明白白的,该规避的时候能规避过去。万岁爷比我小五岁,我服侍先头圣母皇太后的时候,可以说看着他长大的。”
    她像说故事一样,娓娓地说“也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运。现在这位皇太后是先帝的皇后,生了儿子估摸着也是太子名字放在正大光明牌匾后的。没成想老天爷不作美,那位太子爷活蹦乱跳地养到十岁,突然发了跗骨疽,治了四五个月,还是没了。太后没其他儿子了,痛定思痛,目光就瞧上了咱们万岁爷。
    “那时候还是个阿哥呢,太后天天夸他,最后要到自己宫里带着其实后宫的娘娘们说是抚养孩子,也就是时不时关照关照保母和首领太监,哪有亲自带孩子的呢但名份上顿时就不一样了,宛然是皇后的养子了。
    “算盘自然打得呱呱叫。”白荼说,“圣母皇太后虽然受宠,毕竟是宫人出身,家里也没什么背景,德宗皇帝那时候也一把年纪了,像宠小猫小狗似的宠个年轻妃子,权位一点没撒过手,所以咱们的母后皇太后自然不担心将来外戚的事;没七拐八拐的关系,操纵起来也是干干净净的,万岁爷继承大统时才十三岁,十六岁亲政之前都是两宫太后垂帘,圣母皇太后又没什么主张,全是听母后皇太后的,没几个月又薨了,现在万岁爷说起来亲政三年了,其实大事还得听太后和礼亲王的吩咐。”
    “这里殊不可解,毕竟他才是天下之主。”李夕月说。
    白荼回答道“其实没什么不可解。多事之秋,只要稍有瞻顾,朝政就容易被把持先帝临终托下的议政王、辅政大臣,与垂帘的太后又是一气,做儿子、做侄子的,好轻易翻脸何况军机处、六部、疆臣,大多是他们的人,万众一呼,就是皇帝也不敢违拗民意。”
    李夕月琢磨了琢磨,不得不承认白荼说得有道理。
    白荼说“你大概还疑惑,我区区一个宫女,怎么懂这些”她笑笑说“在宫里当差听见看见是一部分,还有,我那没出息的阿玛,觉得作为包衣奴才在内务府和皇商打交道、拿回扣丢份子,不肯当现成的差使,非要做达拉密军机章京,小半辈子了,都是黑章京,我从小就听他的牢骚长大呢。”
    白荼又说“但是万岁爷不安分,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唉,自古不安分的皇帝,身边人首当其冲遭殃。”
    她在黑头里看着并头睡在枕上的李夕月,心里有点点难过。她知道,皇帝把这个小姑娘从永和宫带过来,当然是他感兴趣的。开始,她也无所谓,皇帝厌恶后宫是公开的秘密,喜欢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大家都觉得很正常。但是现在觉出来不对劲首先是皇帝那架势,不是宠两天玩玩再丢开的模样;其次李夕月为人大气豁朗,又不乏细致可亲,她也蛮喜欢这个小姑娘,既然这样,李夕月会不会重蹈那个人的覆辙,就很叫她担心了
    白荼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提醒她,不然,永和宫当年的惨剧不知道会不会再次上演
    话也不能一下子挑太明,万一小姑娘不知轻重说出去一个字半个字的,她白荼一个“挑唆搬弄”的罪过就够喝一壶的。
    白荼最后又叹口气,说“你自己多琢磨。这会儿先睡吧。”
    李夕月好像是琢磨了一会儿,呼吸有些急促促的,但是她那大剌剌的性子,过了一会儿呼吸就又平稳了。
    白荼心想小姑娘就是睡眠好,无论多大的事,一觉到天光。
    李夕月睡得着是因为她虽然听进去了,但还是抱着乐观的希望她进宫年龄不小了,没几年就能放出去了,皇帝招惹了她几次如果总是失望,估计人家金尊玉贵的堂堂帝王就不会再在自己身上花功夫,到时候无论是回颖贵人那儿还是回禧太嫔那儿,都好。
    欢欢喜喜看待这个世界的人,总不觉得世界的恶意有多么大,也不觉得什么日子是无法忍受的。
    第二天早晨,她和白荼一起在东暖阁忙活过一阵子,然后悠然地去茶房煮水烹茶,皇帝在西暖阁叫起,好像政务很繁忙的样子,她们伺候茶水的反而轻松了。
    解手时听见有小太监在窃窃私语,李夕月凝神一听,原来在谈那个给皇帝养鹰的小崔子。内务府动作快得很大概是太后亲命审理的案子,事情又不复杂已经给定谳了。
    小太监轻悄悄说“听说议定的是打四十板,发到吴园铡草。不知万岁爷会怎么批复”
    另一个声音更轻“我看小崔子是断送了。你说,万岁爷面冷心冷的人,犯得着为一个小太监跟太后闹翻”
    李夕月脚步滞了滞。
    等她回到茶房,还没来得及和白荼说听来的消息,就见大臣们依次从西暖阁退出来,皇帝到东暖阁要茶。
    白荼和李夕月一起伺候奉茶,皇帝神色平静,只在端杯时多看了一眼李夕月的手指,然后就是默默地喝茶看书,他不让告退,两个宫女只好在一旁立规矩。
    他细细地看完一章资治通鉴,揉揉太阳穴,抬头说“慎刑司审定下手挺狠的,四十板外加发到吴园铡草,当下一顿死去活来的痛打,还断送人家一辈子,只是为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他撇了撇嘴,一脸嘲讽,而没有同情。
    白荼和李夕月悄然对望也不知道他这话在说给谁听,不过,一个昨儿就猜到了,一个今儿也听说了,所以都没觉得意外,只不知道皇帝打算怎么批复,是不是如小太监们猜的一样,虫蚁一般的宫人,打了就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皇帝挑着眉,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太后从不和朕硬下要求,走一走内务府的流程,也是让朕看到她的能耐。既如此,为了一个小太监,犯不着翻脸,对吧”
    虽是问话,无人敢答话。
    都觉得皇帝果然凉薄,但又都觉得事情就该是这样,没什么特别之处。
    皇帝起身散了散步子,到两个宫女身边,低头挨着看了看,最后对着李夕月说“李夕月,颖贵人赐你的戒指你为什么总不戴难道朕的话也敢不遵”
    李夕月答曰“嫌小。”
    皇帝的肃穆、幽深的不言之意,被她一句破功。
    皇帝盯视着李夕月的脸,想给她一些威严,然后他自己也威严不起来了,骂了她一声“滚刀肉”,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李夕月可不想笑,她每天觉得自己在刀锋上试着,要不是心怀阔达,只怕早被逼疯了。
    皇帝又回条炕上坐下,说“但是朕的海东青没有人去伺候了,怎么办呢”
    李夕月垂着手装哑巴这话谁敢回答他她一个女孩子,去伺候他的鹰
    皇帝知道她擅长装傻充愣,于是干脆地点名道姓“李夕月,你去吧。”
    “是,奴才告退。”
    皇帝恼了“什么告退是叫你去照顾朕的鹰”
    又感觉手痒痒,敢跟他调皮,真想摁条炕上打她屁股。
    李夕月这才说“啊奴才只是看过父亲熬鹰,自己又不会。”
    “不会就学。你原先会伺候茶水么,不也学学就会了”皇帝没好气说。
    李夕月说“这和伺候茶水不一样啊,老鹰那扁毛牲畜扇人一翅子脸就青了,爪子一抓皮肤就裂了,要是来上一口啄人眼珠子,眼珠子就没了。”她好像要哭一样“奴才还等着出宫后要嫁人呢,可不能落个残疾回去。”
    皇帝眼中怒气勃发,一拍桌子道“行,你再抗旨就也去慎刑司里,挨四十板去浣衣局洗幔帐被褥去”
    白荼心道姑奶奶,你好了吧这是你爹啊你跟他撒娇撒泼的
    李夕月当然心里要把握着尺度,人和人的相处嘛,就是你来我往的,慢慢就晓得尺度的所在了。皇帝试探她,她也试探他,插科打诨不要紧,一说“回去嫁人”他必然发火。那么,到此为止,赶紧伏低做小,这位大爷还能哄住。
    于是她委委屈屈说“好吧,奴才遵旨。万岁爷别跟奴才生气了。”
    “谁跟你生气你配”皇帝不跟她一般见识,剜了她一眼,把白荼遣出去拿茶点,又用这种声色不动的法子罚李夕月在东暖阁站了半个时辰。
    李夕月千“小气鬼”万“小气鬼”地在肚子里也骂了他半个时辰,回去还真腿酸。
    还没坐下来揉一会儿腿,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又来传话“小李姑娘,万岁爷吩咐你去喂他的海东青,要把海东青饿着了,万岁爷要唯你是问呢。”
    白荼闲闲地吃着给宫女配发的小蜜饯,笑着说“去吧,再不去,屁股上真要挨板子了。我那量衣尺打你十下,也不如散差的大毛竹板子打一下。”
    李夕月嘟囔着“若是太后再来找一回茬,我还是躲不过一顿板子呢。”
    白荼笑道“太后找不找茬不为那只海东青,是为咱们这位主子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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