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少言的阿文有了担下一切罪责的决意。

    “八年前草民死里逃生,亲眼所见陈家村人杀我双亲、灭我满门,而八年来心头积怨,日日夜夜都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将他们挫骨扬灰。”和阿文昨夜里掷地有声的“为报家仇”不同,程文远这字字句句中仿佛能叫人听出他那冰冷狠毒的恨意,叫人忍不住心惊胆战。

    “不、文远”阿文转身就去拉程文远,可却被他坚定地按住了。

    “只是草民一事不解,还请包大人解答。”程文远环视一圈,最后看向包拯,“包大人是如何猜出草民才是真凶,须知昨夜已然结案,草民眼见着诸位都信了姐姐所言。”

    “从你遇见展少侠的那夜开始算起,百毒门移了尸骨正是那一夜。可安平镇的更夫却在更早一日的破晓之时瞧见有人拉着镖队马车进了镇,也就是说,长顺镖局的人早就死了。”包拯说道。

    案子起因既是陈家村,那没道理长顺镖局的人死得更早,可见早一个晚上,陈家村的人也死了。小衙役是昨天白天去问的,说话时便代入了那更夫,说是前夜的事,实则是三日前。

    那小衙役说的糊涂,展昭和包拯却听得明白。

    “据本官所知,陈家村家家户户桌上的饭菜不超过三日,但炊烟却是发现尸骨的前一天才有的。”包拯望着程文远,“除了凶手,恐怕没有人会在满村骷髅里升起炊烟打算做饭,你的姐姐更不可能,她被卖入窑子,身无自由,离开一时好说,但绝不会夜里逗留陈家村。百毒门想要遮掩此事,恨不得满村白骨被发现时,已经辨别不出是何日身亡,绝不可能生火做饭。而你便是从陈家村的山上翻山而来。”

    程文远一愣,竟是苦笑,也不辩驳,“包大人说的极是,我多逗留了一日,想等泉水中所下之药消散再离去,因而在陈家村生了炊烟做饭,未曾想到第二夜百毒门便寻了上来,只好慌乱中离去。一夜大雨炊烟却不灭,包大人所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果真不假。”

    白玉堂闻言瞥过被他制住的姑娘,心知程文远所说的已经和小乞丐对上了,百毒门应当是早一天发现镖队白骨,想要暗中处理,随着附近的线路在第二天夜晚追到了陈家村,并将尸骨送往更远的三星镇。小乞丐看见的提刀姑娘就是她。

    “你与展少侠所说夜里惊闻啃食之声,引出八年前妖吃人之案,可见你原想叫人以为那夜是案发之时,结果没想到镖队之祸引出了时间差。”包拯又说。

    程文远沉默了。

    若没有意外身亡的长顺镖队,哪里弄得清是哪一夜死了人。

    “六日前,陈家村村民报官有恶虎伤人,一个老头上山砍柴差点被咬,却道有人救了他。”包拯道,“展少侠前往陈家村时,进了那户人家,桌上摆有四副碗筷,据县衙所录,那陈老儿老来得女,算上老伴一家不过三口人,展少侠也确实只在屋内瞧见三具尸骨。”

    闻言,众人一愣。

    “可见六日前救了他的人被陈老儿留下了,可全村一百零七口具尸骨,少了一人。”包拯字字句句随时推测,却叫人无法辩驳,“正是那虎口救人之人,碰巧去陈家村的衙役今日说,那虎口救人的竟是一个少年,他虽未见着,本官却有了怀疑。且六日前他们去陈家村附近寻恶虎时,未曾寻到,十有七八是已经死了。”

    “那恶虎确实已死。”程文远说。

    “虎头骷髅被白少侠捡到,就在白少侠的伴当手中捧着,可见死法与陈家村无二,或许死的比陈家村村民还要早些。”

    竟是能从这些零散的线索中整出思绪来,这包拯名不虚传。

    白玉堂眼中少有的显示出佩服来,连平日里的猖狂都收了起来,“昨日我从安平镇往陈州的官道上捡来的,且大半陷入泥中,边上还有半个脚印。接连几日有雨,泥地湿滑,那虎头骷髅怕是被人一脚用力踩进了泥里。”

    只有半个脚印,可见只是有一人这样一脚踩了进去,有这力道多半是手上有点功夫的,而不是连日来的灾民。

    可这几日往陈州去的只有峨眉那些女子,见到个虎头骷髅只会往林子里丢以免吓到人,绝不会踩进泥里。其余独行侠倒是有可能,但白日里来去的江湖人多半是骑着马的,也少有大白天和一颗虎头骷髅较劲的。

    这样推测,倒不是说没有别的可能,但想想这几日的事,最大的可能竟是有点功夫却总是步行的镖队人马。

    “那日我从通往陈州境的官道上拐小路去陈家村,恰巧碰上恶虎攻击砍柴老人,变出手杀了它。”程文远证实了包拯的推测,对包拯磕了个头,“包大人所说,草民明了了,但这些都不能解释包大人为何笃定是草民所为。”

    “昨夜里趁乱摸进县衙的是百毒门,那时程姑娘尚未前来,王朝说是被你一口叫破。”包拯说着看向了屋内的几个百毒门弟子,“这是其一。”

    “其二,今日一早,百毒门来了长乐馆,本官原是未能想明白,展少侠和白少侠急匆匆地去了,可见百毒门的目的他二人是知晓的,再加上昨夜里你跟着展少侠离去,早上却不在县衙门口。”

    “其三,展少侠说报案那日早晨,似乎是百毒门门下弟子的一位姑娘特意一早骑马迎上了他们,却在你落单时并未动手。”

    “其四,百毒门虽只是移了尸骨,但多少与此案有联系,却留于天昌镇,便是被展少侠识破了也没有离去,可见另有所求。”

    “其五,百毒门那夜追杀于你,好几人身怀武艺,却叫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逃出生天,本官猜测,你手上有能威胁他们的东西。”

    包拯一条条列出,俱是清晰,“百毒门若为移尸之事追杀于你,展某报案那日大可不必还凑上前来,叫人生疑,还露了脸被寻上头来;更不必三番五次寻你。本官可有说错”

    众人无一不被包拯之言震惊。

    便是展昭和白玉堂心中明白程文远有古怪,也不能像包拯这般将案情梳理的如此清晰明了,仿佛任何细节都不能逃出他的耳目。

    且据白玉堂所知,包拯大多线索并非亲身所得,而是与展昭谈了一夜。

    程文远无话可说。

    “只有一事本官尚未想通,”包拯说,“若是按程姑娘所言,在泉水里下了毒,百毒门手中掌有毒物方子,无须几次纠缠”

    “果真没有什么瞒得过包大人。”程文远说,他看了一眼被白玉堂制住的姑娘,“五年前,一心报仇雪恨的我偶然听闻百毒门有化人为骨的毒物,便四处寻之,终于找到了收留流浪儿的百毒门弟子,千求万求进了百毒门。师姐不愿说,百毒门想要掩盖白骨案,他们几番来追杀于我,是因为我偷了百毒门的圣物。”

    那姑娘欲言又止,盯着白玉堂贴近脖子的刀,扭过头。

    “百毒门擅长奇毒,但可怕的不是毒,是虫,且并非什么奇怪的未曾听闻的蛊虫,而是最为常见的”程文远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子,“蚂蚁。”

    见他的动作,所有百毒门的弟子都忍不住向后挪了一点。

    “半月前我在陈州遇上了姐姐,一眼便瞧出了她耳朵上的耳坠子是小的时候母亲所赠,得以相认。我与姐姐提起复仇之事,姐姐有心阻拦,我便独自离去。姐姐只知我要在泉水下药,并不知此物。”

    他看了看百毒门弟子,似是笑了。

    “百毒门称其为食人蚁,乃掌门发现后所养,我手中偷来的是可控食人蚁千军万马的蚁后。而水中所下的是对人体无害、遇光则消的药物,此药可叫食人蚁发狂食其,只留白骨。”程文远没有打开瓶盖,只是平平静静地说着可怕的事,“速度快到连鲜血都不会在衣服上留下。”

    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包拯还有展昭,将瓶子放在了递上,“恶虎亦是这样死的,至于镖队,我猜测是恶虎上所留的食人蚁被镖队人马撞上了。啃食之声,以及食人蚁退去时的黑影,我并未说谎。”

    “但你是为了引出县衙中知晓八年前案子的人,你在县衙内好几日并未动手,是知晓县官换人了,若不是你姐姐不知其中干系,贸然认罪,出手欲刺县官叫我们相信,你接下来要动手的就是当年掩埋案子的官府中人。”包拯却说得通透。

    程文远沉默了半晌,闭上眼,“包大人断案如神。”他终于宛若如释重负般说道。

    “草民认罪。”

    抓着他的阿文在程文远认罪时痛哭出声,“我早说了不要去,早说了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你”

    “姐姐,家仇不报,文远死不瞑目。”程文远伸手揽住阿文,仿佛不是一个瘦弱的少年,而是一个能保护姐姐的强壮年轻人,他的眼中还有尚未燃尽的仇恨,“你只知程家遭难却不知那一年我看见了什么。”

    “报仇哪里比得上你好好的”阿文哽得上气不接下气。

    “姐姐可记得因那年天大旱,颗粒无收,食不果腹,最终闹了饥荒。”程文远仿佛没听到阿文的话,只管自己说下去。

    众人闻言一静。

    “陈家村人心生歹意,只道我们家有食物,不肯与他们分,夜里拿着镰刀、斧头、菜刀冲了进来,将每个人砍死,满地都是鲜血。娘为了把我藏起来就从我眼前被活活砍成了两半,聂哥哥把我偷偷从侧门带出去,可是为了引开人叫我逃跑也被逮了回去。”他仰着头,仿佛要穿过屋顶看到天空,平静的面容和通红的眼睛叫人觉得可怕,“那天天好黑,可是血好像都在发光,比太阳还要刺眼。”

    没亲眼看见的姐姐怎么会明白他八年来是多么痛苦,又是积攒了怎样的恨意。

    “可是这还不够。”程文远扭过头看向包拯,语气尖锐,“包大人明察秋毫、断案如神,亦能不畏权贵,文远佩服,可不知若是包大人查到了满村皆是凶犯的案子又当如何处置”

    包拯一时语塞。

    “哈哈哈哈包大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吗人人都道法不责众。好个法不责众,好个孩童戏言不可当真。”程文远大笑起来,笑的直流眼泪,眼睛里却是一股子心惊的锐利,如可怕的猛兽,正如展昭遇到他的第一夜所见的那个眼神。

    “我去报案,连门都没进就被赶了出来,对,我只是个六岁的孩童。”

    “可他们知道那陈家村人做了什么吗”程文远狂怒道,“程家为何一夜只剩白骨通往天昌的路为何走山被埋了他们找不到粮食,竟是生了火将所有尸体都拖去丢进锅里煮了吃了他们就是妖怪,吃了人埋了路,还无耻地去县衙报案”

    屋内所有人都骇住了,包括被程文远揽住的阿文。

    “县衙明知道这案子有问题,却以妖吃人结案了,这些年我想明白了,那狗官为了自己的政绩前途,也知道满村屠人是有多么骇人听闻,硬是掩埋了此案。可我偏要叫他们知道被吃了自己被吃了、家人被吃了是怎样一种感受。”程文远仿佛是失去了力气,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满脸的泪却笑得畅快。

    “包大人,既是法不责众,我一人命抵可还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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