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终究是在紧绷的神经中静悄悄地过去了。
    雨声隆隆, 街上的灯笼换了几波,可提灯笼的人面孔上的麻木与冷漠却总是相似的。鸡鸣之后,寅时刚至,另一头小城门外的山上有人提着灯笼穿过树林与雨, 缓缓地下山了。由灯笼连成的长龙随着第一个人所担当的龙头,从山顶一路往山脚来,在城内哪怕隔着高高的城墙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街道上的人都站住了。
    他们麻木又冰冷的表情扭动了一下。
    远远望去暖橘色的灯光映照着的一张张蜡黄的面容上, 嘴角和眼角渐渐往上提,露出了祥和又怪异的笑容。
    那黑暗中被暖灯照亮的笑脸显得可怖极了,没多久,他们弯下了腰, 将灯笼有条不紊地搁在脚边, 连伞也一并收了起来。
    冰冷的雨水将他们的头发浸得湿透、将他们的面颊打得惨白,这些人却丝毫不觉,一个接一个屈下了膝盖, 跪在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他们朝着山那头的小城门, 恭谨而慎微地垂下了头,身体弓成一个弧度,前胸挨着大腿, 前额重重地、毫不犹豫地磕在青石板上,一动不动。
    灯笼里的烛火渐渐被大雨浇灭。
    黎明前的黑暗像是巨兽张开了口, 笼罩了整座城池。
    婺州城内只余雨声与微弱又清晰的众人呼吸之声, 一刻钟乃至一炷香,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 这漫长的时间里没有人起身,甚至没有人在这黑暗中动一动,不顾跪倒在地带给身体如何的负担与痛苦,僵硬地犹若那济世堂前的尸体一般。
    没人能在黑暗中看到这俯身而跪的重重人影神情是死寂还是狂热,但他们的背影俱是虔诚的,与寺庙佛像前参拜的信徒无二。所有人都认定自己如今就在神佛的注视之下,相信一举一动的诚意能使神佛动容。
    而万籁俱寂中,最早有动静的是府衙。
    将近寅正三刻,府衙厢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守在府衙正堂的衙役很快被惊动,他们哈欠连天地揉着困乏的眼睛接二连三地站起身,也不问是何时辰,与厢房里开门而出的衙役头也不抬地交了班。
    从厢房里一边套着衣服、正着腰带走出的衙役也一个个没睡醒的模样,举着刀一个个蹲在大堂门口望着这漆黑又寂静的雨夜走神。
    眼见着就要到五更天,但城内因无人巡城,更别说如常日敲击铜锣为号,因而到了时辰也这些交班而出的人并未有立马离开府衙。
    他们都在等。
    这一等像是水滴落的前一瞬、像是蜡烛燃尽的最后一刻,短暂又无尽漫长。
    突然,寂静的城里传来吱呀的一声长响,并未有传出多远,但所有人仿佛都有所感觉,是城那头的小城门拉开了。
    举着灯笼的人上山的人终于又提着快熄灭的灯笼,走回到婺州城的小城门。这些人多是年轻的妇女,也有十多岁的少年郎,谁也不挤谁,排着队安静地进了城,漆黑的城内又一次有了亮光。随后他们又在满街俯身而跪的人中各自寻找自己的家人,相互搀扶着,然后一并提着灯笼带着伞回家。
    家家户户的房门开了又关,无人说话,匆匆忙忙,犹若游魂。只是偶尔人群中会有因身体麻木而起身时又跌倒的身影,还会传来几声含着激动的低低的啜泣,但两家人之间却没有问答之语、没有关切的目光,仿佛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十分古怪。
    不过须臾,街上一走而空,再次陷入黑暗。
    一直蹲在府衙门口查看的衙役登时跳了起来,瞪着酸涩的眼睛,三下五除二将府衙大门利索打开;交班后就在走神的衙役们像是得到了鸣镝冲锋的军令,冒着大雨冲了出去。
    他们不用再多考虑,轻松分了三拨人马,一拨往正城门去,一拨则去了鼓楼。
    随着亮鼓的时候鼓楼传向全城的鼓声,城门开启,无声而有序,一如最平常的城镇的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早晨。第三拨人这才赶到小城门,几人合作将小城门关牢,又小心翼翼地贴上封条,见万事周全、如往日一般并无纰漏,他们竟是就靠坐在小城门门口虚脱一般长长地吁了口气。
    “头儿,您给我再留个人啊。”
    正城门口,年轻的城门守卫低声却急切道,正是昨日那个被展昭吓破胆的小哥,拽着他们这一拨人的领头在墙角苦苦哀求,愣是死活不松手。
    “这您说要再昨日那般”守卫心知这连着三日都是他当班,可他再大的狗胆都叫昨日吓成了鼠胆,根本经不起风吹草动的折磨。
    “你倒有脸提昨日。”领头的登时脸色一黑,低着声咬牙切齿道,“几班衙役中就数白日守城门的活儿最松快,可瞧瞧你怎么办事的”领头的拽下守卫的手臂,一脸没好气,因他的年纪大些,约莫也有三四十岁,是个十几年老衙役了,因而显得极有威严,“昨日去抓捕那外乡人的兄弟都说那外乡人面善且为有侠义之心,为济世堂吴家打抱不平不说,且侠肝义胆将吴家的尸首都带走了两具,你却说他与姓白的蛇鼠一窝,差点叫咱们不分青红皂白一弩给崩了。”
    守卫不敢应话,可面上却仿佛有几分不满,仿佛说也得他们有本事真崩了那人。
    昨日究竟是什么情况,他是有所耳闻的,那个穿蓑衣的侠客近乎上天入地的本事可谓是神乎其神。
    领头的也瞧出守卫面上之意,也没打算就此放过他,口中字字句句与骤雨急降,冲着守卫劈头盖脸而去,“那人本事高强,没误伤了他性命却是好的,可城内什么状况你难道不知倘使得罪了此人,要同官府作对,后果你自问可受得住”
    守卫嘴巴颤了颤,也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登时白了。
    “府衙的几位兄弟听你传信猜度是白府助力,决意趁此人尚未与姓白的汇合前,拼上几条性命也要将其先行斩杀,免得成了另一个为你一句话,连弩手也跟去了。你莫非不知如今府衙如今还剩几人”领头的见他有几分悔意,又冷言提点道。
    “可那人的确说自己是来寻金华、金华白、白我当真没听错。”听领头的这般将此事归咎于他,守卫压低了嗓音大急道,“非是我错报”
    “话总是你带来的。”领头的冷着脸半晌,才松开手“可你却说不清那人与姓白的是有情分还是有仇怨,如今是来寻仇还是寻友,你真当城门守卫只是打打盹的好差事”
    守卫满头冷汗混入雨水难以分辨。
    领头的闭了闭眼,收敛了气性,语气里却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你我总归是有几分亲缘,我心知你几年前进了府衙是有心添些家用;这几日也是想方设法,还托你姨母来求这个情面想要离了府衙。可如今事态紧急,其实说走就能走的”
    “你也不想想”领头的高了半声,又抿着唇压低了嗓音,“你也不想想离了府衙难道就能落得好处”
    “城内的人没了府衙上下一心,谁能互你一家周全可别说你也想跟了那些人去。府衙内如今人手不够,才排了你三日的差,我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不知你几日来城门守卫怎么当的,也没脸和杨主簿提。”他冰锥子似的目光射中了守卫,口中不客气道,“你若是真不想活了,也不用再与我提,自己提裤子要滚多远滚多远。否则”
    领头的再不多言,扭头看了几眼城门下眼观鼻鼻观心的其余人。
    “回了。”他招了招手,“别以为今日不当班就可以松懈了,杨主簿昨夜下了令,天黑之前务必寻着昨日的侠士,请回府衙。”
    其余几人连连点头称是。
    几人将那年轻守卫丢在城门口,趁着天还未大亮往回跑。守卫眼巴巴地望着尚显昏暗的天色,和消失在街巷的身影,只得缩着脖子在昨日坐的地方蹲下了身老老实实的当差。可他心里那抹忧惧并未被领头的那警告之语压下,反而因独身一人留守而心神摇晃,身体更是止不住的发抖。
    守卫一会儿瞧瞧城内,一会儿往往城外。黑瓦白墙的楼院静静地立着,像是一只只巨大的笼中野兽蹲守在城内,那里面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审视、观察着他,雨声虽大,天地之间却无人声、死气沉沉;城外摇晃的树林里黑黢黢一片,加之层层叠叠的雨,除了那条曲折向远方的泥泞官道,就是两眼抓瞎什么也看不出。
    树林里好似又传来乌鸦叫声。
    守卫一个激灵,赶紧抱住了腰间的刀,警惕地环顾四周。
    雨声,静谧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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