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立刻就引起了满堂的议论,谁敢说,上容的高颈壶不好可是,当所有人的考究的目光落在壶上,却发现,在那层被箭矢刮花的表漆之下,坑坑洼洼全是孔洞,甚至在壶口的边缘薄处,还有裂纹。

    “穑宴所用金器,居然有裂纹。”

    “上容的壶,原来徒有其表。”

    “这可怎么办西门公该怎么想”

    不久,封邑仆从把席间所有的铜壶撤换为冰鉴,乐师奏乐,结束了游戏环节。西门忱没有过问,可,上容铜壶的名声却岌岌可危,就像一个垂死的病人等待良医。元先生说,自己是方术家,只治鬼神的疑难杂症,若要治金,还得看冶术家。

    宁婴见缝插针。

    “兄长听我说。”宁婴坐到方琼身边,轻声道,“上容矿里的工匠只有虚名,没有新本领,但,你我不同。如今魏楚关系紧张,关城暂时开不了,你把藏着的黄金拿出来用于购置造型冶具,我负责培训工人,为你纯正的金料以及表面硫化技术。想,只要是出自上容,不都能沾名声么中原,多少人家求之而不得。”

    方琼听出原委,笑说道“原来,宁坊主有备而来,是想让我把黄金从垣郡的黑金矿腾挪到上容的壶里去,可是,上容那小小的一个铜矿,能容得下咱们么。”

    宁婴凑近,道“兄长,我和你说实话,朝局紧张,西门公实际自顾不暇,他被司空府盯着,今夜绝对不会言及黑金矿之事。传言,魏王就要严查私自铸币的封邑主,西门实际想做的,是多谈些生意,把私铸的伪劣布币转到外邦的手中。”

    这番话打动了方琼。

    那几家坐在西门忱眼皮底下的韩魏的商贾,所谈无非是皮毛生意。白家原本也有意于黑金矿,却不知为何突然变了主意。再说申俞这个名字,更无人提起。

    时局瞬息万变。

    而宁婴呢,一是秦郁的弟子,名声在外,二有灵通的信道,识破了他所说黄金被劫的谎言,三,其又机敏灵活,在河东有不少人脉关系,且,长得还养眼。

    方琼想清楚这些,点了点头。

    元笑了笑,接着,便以上容郡守友人的身份,遍数郡衙的里外,说明冶商之道。一,谒见郡守,递交文牒,二,市窑兑换货币,三,冶署登记户头,获取招工的令书。三件事办完,每年上一次实物税,以其十分之一的产品交给官府。

    三人私底下洽谈。谈着谈着,越来越起劲,方琼说,想让宁婴看一把短剑,照榆柳摊的相剑师验是假的,他不太信。宁婴一笑,回,定然是干将,答应了。

    人影晃荡,石狐子还站在台阶上。

    他隔得远,没听清宁婴具体的话,只隐隐觉得,同样投壶,自己又逊了一等。

    “石狐子,别看了。我听阿翁说,那帮楚人假借文氏之名来中原招摇撞骗,有钱,无分,只能做些小本生意。”小西门说道,“你的宁师兄在城中是风流出了名的,一定比谁都清楚他们的底细,只是装作重逢故亲,喊人作兄长罢了。”

    石狐子回过头,发现小西门在等他。

    “来了。”石狐子一笑。

    长长的宴堂走过两位少年。

    舞乐继续着,还有人在谈论上容郡的铜壶,也有人刚谈成了生意,红光满面。人们观望少年的身影,指指点点的,问是哪家的孩子能有幸与西门嫡子同行。

    宁婴揉了下眼睛。

    “狼崽子,你作甚”

    石狐子身段纤瘦,脸上生着淡雀斑,麻衣草鞋,两只裸露的脚踝细得像笔杆。小西门在他身边,如一团雍容华贵的肉球,脸蛋白里透红,皮肤水嫩如凝脂。

    “阿翁”小西门笑着跑上前。

    他刚近三尺,又退回三步,诺诺低头行礼“父亲,石狐子来了,他来了。”

    西门忱面容精瘦。

    “你就是石狐子,秦郁的嫡传。”

    石狐子只学过师门之礼,不会官僚等级之礼,于是站得笔直,也应得响亮。

    “石狐,见过西门公。”

    “十年,唉,冶铸行业里是翻天覆地的变化,相似的事却总是轮回发生。”西门忱说笑的声音,总像含着一口痰,吐不干净,道是一晃之间,十余年了。

    石狐子收紧瞳孔,觉得西门不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过去,看他不知的回忆。

    石狐子告诉自己,自己是秦郁的弟子,任何时候不能毁师门形象,不能畏惧。

    西门忱笑了笑。

    石狐子攥紧手中的句芒。

    “孩子,可知为了请你,我冒了多大的险。”西门忱前倾身子,眼睛弯起如两条钩月,笑道,“这世上的人,我喂过的,我罚过的,全都想着借这次穑宴送我归田养老,可我并不在乎。矿嘛,中原有的是,布币,散尽了还可重铸,可要是让天下人知道,我西门为了避祸,不办穑宴,不招贤纳士,那失去的可就多咯。你呢,你是秦郁师门底下,我听说过最有血性的孩子,我想,给你一块玉带钩。”

    “我只铸剑。”

    石狐子很意外,回了四个字。

    小西门推搡了他一下,笑着抓起他的衣袖,热乎乎的手掌抱住他的手,握得紧紧的“收着,以后你想来封邑,不必再通报,就像我去冶署找你玩一样。”

    大家都笑了。老西门晚年得子,极宠爱小西门,任其纨绔,自然是爱屋及乌。

    石狐子抬起头,看着西门忱。

    那刻,他感受着玉的温润,脑海中闪过的却是祭祀的神与鬼,他面对的是西门忱的慈爱的目光,胸腔里却喷涌起对于秦郁的过去无法释怀,水火难容的痛苦。

    突来的友好,反要了石狐子的命。

    石狐子觉得自己的手被割裂了。

    他可以忍受杖责,忍受七日困于幽黑平巷之中的饥与渴,忍受夏阳曝晒与腊月风寒,他却不能忍受似这样温顺地臣服于命运,他喊不出宁婴的那声“兄长”。

    他心里喊的是“虎狼”。

    石狐子甩开手,把玉带钩丢在地上。

    一声闷响。

    西门忱眨了眨眼睛。

    石狐子道“西门公,我只铸剑。”

    石狐子语气坚定,手却在颤抖。他没敢回头看坐席,只侧过脸看了眼小西门。小西门的笑渐消失,两只手臂空垂广袖之中,显得失落。石狐子知道自己失礼了。

    周围全是声音。

    “这孩子太不知礼数。”

    “果然是偷过剑胚的。”

    “还傻站着,也不知道捡回来。”

    宴堂落玉,这样的行为在封邑几乎就是行刺。两边的武士按住剑柄,想要上前捉人。西门忱淡淡一笑,对他们挥了挥袖子,示意没什么大不了,让他们退下。

    “没关系,句芒不是工匠的神,既然你不喜欢,那就把它捡起来还给我吧。”

    石狐子定了定神。西门忱又给了自己一次机会,他现在是别无选择,非捡不可了。他深吸口气,垂下眼帘,弯腰,指尖一寸一寸地接近那块玉器

    就在这时,一只手拉住了他。

    石狐子抬头。

    “宁师兄”

    “要站就站直了,我来捡。”

    宁婴拽开石狐子,把腰佩的长剑摆在侧边,蹲捡起那只句芒,放在衣襟里擦了擦,对主座各位唱道“玉铿玉锵”躬身碎步,举之齐眉,送还给近侍。

    西门忱道“到底还是宁坊主。”

    宁婴道“谢西门公赐宴,方才楚国友人说,想要献一样礼器,祝公之封邑,万年安康。”

    楚人方琼还在挑牙缝,突然听见宁婴这句话,吐了肉渣,咳嗽道“我说”

    宁婴回过头,一记目光。

    方琼咬咬牙,把话憋了回去。

    宁婴从宴案底下取出一把短剑。

    “西门公,干将宁波。”

    举座皆惊,就连小西门的失落的神色都有了变化。宾客们议论连连,宁波是什么剑呢,传说,昔日吴国有座澜城常受水涝之害,干将途经时,用当地土与火铸造了一柄柳叶短剑悬挂于城门前,数十年,直到城池重编,田地也没再受过灾。

    宁婴说完故事,抚平了西门族人的怒气,又和宾客们共同庆祝西门得此宝剑。

    “好了,你以后可别吓我。”小西门叹口气,对石狐子道,“阿翁难得回来。”

    “嗯。”石狐子道。

    石狐子看着宁婴的背影,默默吞下一口泪。他自然知道宁波的故事,可他也知道,澜城之所以没受灾,是因有位农家士子穷其一生,修建了一道坚固的堤坝。

    一场穑宴,伴随宴堂外田间地头传唱的歌谣和宴堂士商的纷纷礼别而结束。

    石狐子也与小西门告了别,只是,当他朝西迈开脚步,突然觉得草鞋变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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