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炉子,能直视烈火,就是从来都不会发光。

    平时,秦郁给他们出题目,指点他们的技艺,都是在做工程的过程中进行的,就像他们的兄弟一样,完全没有尊贵,哪怕此刻,面临着连大梁四库工室都不能保证在一月之内铸成的一千把剑,秦郁的步调依然平淡如水,未曾加快一丝一毫。

    “青狐,再给我打一碗水来。”

    “是,先生。”

    石狐子点了点头,拿了陶碗,到水房里打了凉水,放几颗绿豆,端回房里。

    一进门,他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泥土的味道。他看见侍从拉起几面竹屏风,屏风上,映着秦郁的高挑的影子,屏风后面,传来一阵阵奇怪的莎莎的声响。

    “青狐,从今天起,我教你制范。”

    “什么”

    屏风依然没有被挪开。

    “只是,你不能看,先只能听。”

    “先生”

    石狐子手中一颤,眼眶发热,险些碎了碗,那泼出的水,每滴都如赤金沉重。

    秦郁从密室里取出那只长剑的初胚,称量出五式的范泥,捣碎和匀,顺手掐灭案前的陶豆灯,自此,开始了隔着屏风,让徒儿石狐子听自己模范的授艺生涯。

    千万次琢磨,他已经不需要借助光亮来制作剑范。一切都熟记在心里,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他把细腻的范泥涂抹在初胚之上,就像抚摸着情人的身体。

    他不想食言,一千长剑,说好一个月就得一个月,迟一刻,少一铢,都不行。

    一切,从模范开始。剑范的精细程度与后期打磨的工量互相影响,剑范越标准,之后要加工修补的耗费越少,这里面有一个阈值,能使得整个工期缩至最短。

    此番,秦郁决定六次模范。

    “青狐,世人常将范泥分为青、黄、赤、白、黑五种,因青泥最为细腻,黑泥最为粗糙,所以往往就以青为上品,以黑为下品,这是不对的,凡事要分情况。”

    “纯用青泥制范,虽有很好的贴合性,能印记最精致的花纹,但它娇弱敏感,体态受火候的影响极大,一旦有偏差,烘出来形制各异,就是榫头都未必能接上。”

    “与之相比,黑泥虽跟不住纹路,但它钝于火候,早晚小半天也无妨,至少,剑刃、剑脊、剑茎的形制不会偏差太多,这就能防止工人因操作失时而造成耽误。”

    “同理,五式范泥,各有性格,不能只知道选所谓的上品,而是要根据自己的目的,做出调配,甚至可以在剑身的不同部位,使用不同类型的范泥”

    制范烘干需要半日,取范制模,烘干又需半日,六次模范,也就是六天六夜。

    夜深的时候,金坊的烟囱冒出滚滚的浓烟,月下升腾成一条盘旋的巨龙。坊里人声嘈杂,一百口土炉子全部鼓着风工作,铜液沸腾着,在炉内咕咚咕咚作响。

    宁婴接到消息,赤着膀子走出来,井里打水抹了抹脸,便登上了那座沐月楼。

    若有姑娘在,他会拿铁刷把全身搓一遍,然而,叫他的是姒妤,就无所谓了。

    “姒妤,秦郁在教石狐子制范”

    “宁婴。”

    宁婴道“比起你和我,还真是石狐子最合适,他命贱好活,又无名无分。”

    沐月楼是桃氏院子里的一处乘凉之地,远远地,可以望见竹影摇曳的秦郁的青轩。那里一向很宁静,因为秦郁即使在制范,夜里也从不亮灯火,神鬼莫测的。

    “先生行事有他的道理。”姒妤坐在藤椅,拉薄绒盖在膝间,“六模六范,六日出剑胚,范坊匠人再加工,十日内就可以熔炼,你金坊如今有几分纯度”

    “八分。”宁婴笑道,“我和云姬是老熟人,早在炉里加过她的金枪不倒丸,一遍省一个时辰,保证能在熔炼之前贡出九分纯的赤金。我也知道,秦郁若真要耽误工事,不会问墨家翟先生要草虫,他只是想讹申俞一个儿子。”

    金枪不倒丸,金坊第七代提纯剂的名字,比起第六代的颤声娇,已精进不少。

    姒妤知道,城南的市妓常服用一种石药,她们自然当避孕的,可那其中还含有一种神奇的碱性成分,能在高温时发挥活性,快速去处铜液之中的含硫杂质。

    宁婴用它提纯,省工省时,只是用度太过庞大,把自己清白名声也搭进去了。

    “咳,说件事。”姒妤扯开话题,“前阵子,榆柳摊来了几个楚国的豪民,估计是为参加封邑八月半的穑宴。他们带剑作礼,叫我相见一把吴干,你猜如何。”

    宁婴道“干将之剑”

    姒妤道“干将所造,宁波。”

    宁婴一哂“这不是送命么,雀门先前仿制过那把剑的,岂能容真身存世”

    姒妤道“正因担心雀门已仿过,指不定还敬献给了宫里,所以我骗了他们。”

    宁婴道“你明明救了他们,还要说骗,这烂好的心肠,活该被打成个残废。”

    宁婴的嘲讽是有底气的,他体格健硕,明月之下,那昂藏七尺,匀健肩背,即使是男人看着也动心。姒妤缄默了一阵子,想起王畿的社庙。那时候,他们都是殿前的侍卫,手持闪闪发亮的长戟,面对面,陪姬秦氏嫡幼子秦郁在坛内行祭。

    怎奈这是一个无常世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高贵和低贱之间早就没有了壁垒,原本高居庙堂的堕为蝼蚁,而昔日的蝼蚁,爬进华丽的殿堂。

    姒妤不怨宁婴。

    他跟随秦郁是受家中之命,因姒氏世代效忠秦氏的母族,所以他别无选择,然而宁婴不同,宁婴与秦郁并不沾亲,出逃洛邑前,是秦郁用一封密信断送了宁婴的封爵之路,把宁婴捆入师门。

    姒妤隐约明白,宁婴这些年对秦郁所有的不恭敬都是有原因的,他无从评断。

    只是还有一件事情,秦郁虽不知道,姒妤却不能不管,是关于砺坊工师采苹。

    召南女子采苹是盲人,分不清阴阳面孔,偏有一双厉害的手,能砺出世上最锋利的刃。她的哥哥甘棠是哑人,入魏服兵役期间,曾于十伍之间取下匪首首级。

    秦郁承诺抚养兄妹二人的父母,托朋友去召南照顾其衣食起居,这隐晦的契约一结就足足是半辈子,每年,秦郁会让姒妤为一家人递送一次信物。

    近来,姒妤发现采苹有了身孕。

    “宁婴,我如果没有记错,禺强传了已有八代。”姒妤说道,“等这批剑铸完,不管金坊还有多少灵丹妙药,你都得在先生面前,给人家一个名分。”

    宁婴不说话了。

    漂泊浪子的眼眸,染上一丝柔情。

    禺强是统治北海的神,黄帝之孙,人面鸟身,双耳各挂青蛇当耳饰,脚踏两条赤蛇。宁家本世代封于北赵,若用这样一把剑去聘东齐的女子,该当如何呢。

    此刻,姒妤却不知怎的,忽也有些悸动。他们辗转九州,隔三差五地跑路,为立业而奔忙,算下来,竟然还没有一个是成了家室的。宁婴有本事,破了例。

    “听见没有”姒妤拽起绒毯,朝宁婴砸去,“否则,别怪我不和甘棠说情。”

    “我的禺强,不用你管。”宁婴笑着把那毯子接住,挂于凭栏,翻身下楼。

    六日之后,金坊的浓烟还没有消散,剂坊的磨盘又轰隆隆的响起来,与此同时,范坊的金铃也清脆地叮了一声,一个重要的时刻到来十把剑胚,出炉

    四坊十二监收到姒妤的命令,秦郁要在桃氏大院召开关于熔炼浇铸的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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