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小镇, 四季常青。
    一到傍晚, 夕光洒进河道,两畔传来捣衣声, 集市散去,酒肆渐渐安静下来。
    “先生, 回去罢,不会有鱼上钩了, 再晚些,我的胚没做完,师父又要骂我。”
    桥边,穿褐衣的男孩约九岁模样,头上扎两个总角, 一双眼睛黑亮清澈。他蹲在秦郁身旁, 用铁杵研磨土黄的豆饼, 再混入米饭中,用手揉成一团一团鱼饵。
    秦郁捏着鱼竿, 手腕轻转, 平和道“无妨, 就跟你师父说,是我要吃茱萸。”
    细绳垂入河面, 泛出圈圈涟漪。
    一架插满山茱萸的板车从他们身边走过,老伯拉长嗓音吆喝,甜香飘洒河畔。
    男孩眨了眨眼。“明白了。”他反应灵敏,转身便去追那卖茱萸糕点的车子。
    “阿伯, 拿一块饵。”
    “好哇,两个钱。”
    “喏,谢阿伯。”
    秦郁莞尔。
    日子如白驹过隙,他已在此住了三年。早晨吃碗清粥,读附近的县志,下午研究冶术,养护器物,傍晚让仆人推着自己去晒太阳,逗一逗快飞不动的三丫儿。
    日落哺食,便是要睡了。
    石狐子每隔两三个月会回来看望他一次,只这次略不同,因为,少苓也来了。
    少苓是石狐子在齐国收的徒弟,气质娴静,思维机敏,初次见面就深得秦郁喜爱,然而由于石狐子的管教很严,少苓日日练习制胚,手被砣刀磨破了都没时间休息,秦郁听说这样,心疼不已,于是想了个办法,让少苓陪自己到河边钓鱼。
    从早钓到晚。
    世间的事总是轮回发生着,秦郁走出洛邑,回忆童年,对烛子一板一眼甚至是脱离实际的教学方式深感不足,于是对弟子多用“寓学于练、寓练于做”的理念进行指导。石狐子却不是这样。石狐子回忆童年,觉得什么都是自己摸出来的,对没有得到系统的训练深感遗憾,于是严格按照律令培育弟子,尤其对少苓用心。
    短短两三年,石狐子收编雀门,把桃氏的技艺传播至齐、鲁、燕,又有拓新。他对打江山乐此不彼,然而,他希望少苓长大之后循规蹈矩,不要再沾染是非。
    秦郁却早已不问门中事,喜见少苓之后,他一心想的便是如何疼爱小徒孙。
    “先生,给。”少苓道。
    茱萸酱勾出的龙纹映在白珥上。
    鲜红,生动。
    秦郁回过神,欣然看着少苓,哎呀一声“如何连笔画成呢,你指给我看看。”
    “唔”少苓眉间微蹙,伸出手指,在龙头部分画完眼珠,便停在半空中。
    “嗯”秦郁道。
    少苓咬着唇,目光往龙须试探。
    “这样。”秦郁笑了笑,轻握住少苓的腕,先朝龙尾画去,再倒回来勾龙须。
    螫手解腕。
    少苓眼睛一亮“成了。”
    秦郁接来盘子,放到旁边“诶,记住喽,这招比你师父教的大部分都有用。”
    少苓把两只小手叠在额头前,深鞠了一躬,抬起稚嫩的脸,回道“谢先生。”
    秦郁揉一下少苓的脑袋。
    “你吃吧,我不饿。”
    少苓道“不敢,师父会骂我。”
    秦郁道“吃,吃完咱再回去。”
    少苓舔了舔唇。
    “谢先生”
    秦郁忍俊不禁。
    如是,空钩出水,二人缓缓踏上归途。
    山间小院,屋顶冒出袅袅蓝烟。
    少苓推着秦郁进门,但见石狐子的身影不断在厨房和厅堂穿梭。他们刚到的时候便让仆人回去了,石狐子会亲手照顾秦郁的一应生活直到分别,每次都如此。
    亭下香草茂盛之处,席子已摆好。
    一只大鲢垂挂在高盘中,鱼嘴朝下,鱼尾钉在横架,鱼身按层次翻出晶莹细润的片花,花刀口左右交叉,肉片交叠,自下而上呈出松塔的纹理,内红而外白。
    案头摆着几样小碟,青葱、黄姜、酸菜、红枣,还有一方冒着热气的酒樽。
    他们今日吃鱼锅。
    少苓把秦郁推到廊下,端热水给秦郁洗手、擦脸,然后学石狐子的样子去抱。
    秦郁道“我很重,你别伤着自己。”
    “”
    “我好像确实抱不动先生。”少苓喃喃道,“先生你等一下,我让师父过来。”
    秦郁笑道“去吧。”
    厨房,炉火正旺。
    少苓推开门便被浓烟给呛着了,拍打几下,才见石狐子留着火焰疤痕的后背。
    “师父,我们回来了。”
    大锅之中,羊骨汤冒着细泡。
    咕咚,咕咚。
    “回来了”石狐子添完柴,放入两三撮盐巴,“钓了一整天,得了几只鱼”
    少苓低下头,把空荡荡的渔网藏到身后去“我不小心把先生钓的鱼放跑了。”
    石狐子道“唉,幸亏我有先见之明,去集市买了一条,不然咱只能喝白水。”
    石狐子想着秦郁那双筷子拿久了都会发抖的手,苦苦笑了笑,把勺子递到少苓面前。少苓探出头,尝了口“有些淡。”石狐子道“我是让你把汤面的沫去掉。”少苓怔了一怔,连忙把滚烫的汤吞下去,握住勺柄。石狐子道“半刻之后换小火,再半刻,盛到铜锅里,把锅底的炭烧着再端出,然后自己练习揉泥。”
    少苓道“是,师父。”
    石狐子去披了件衣服,隔着一条长廊,见秦郁的面容在夕阳映衬下尤为静美。
    素衣玉履,雪发垂瀑,耳边那一枚青龙剑珰亮如星辰,两道银眉旷若远山。
    “青狐。”
    秦郁朝石狐子伸出两只手臂。
    “抱。”
    “好,先生稍安。”石狐子笑了,却是蹲下,拉过秦郁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然后拆掉轮椅踏板,从那悬空的两条腿下面穿过左臂,起身,打横抱起秦郁。
    脚踝系着的箭镞触到玉履,响音清脆。
    这个姿势,秦郁又有些羞臊。
    当此,少苓端铜锅而过。
    少苓乖巧地装作没有看见,把铜锅放到生鱼架子旁边,摆好两幅碗筷,退下。
    “没关系的先生,他还小。”石狐子笑道,“以后长大了,能吃的机会很多。”
    秦郁道“给他留点。”
    石狐子在他耳边轻道“我们先用。”
    秦郁的耳郭泛红。
    石狐子把秦郁放在身边,二人的坐毡位于同侧,以方便石狐子照顾秦郁进食。
    葱、姜、菹、枣依次入锅。
    风清花曳。
    奶白的汤变得鲜亮。
    “我小的时候,不见先生这么宠我。”石狐子搅拌汤汁,待微微起沸,便拿起陶刀,从鱼尾起始,徐徐刮切肉片下锅,“不过回忆起来,还是那块腊鹿最美。”
    刀刃顺着鱼肉的纹理,梭梭作声。
    秦郁笑了笑,为二人斟酒。
    “那个时候我哪有功夫管你,也就你姒大哥,天天在我面前夸你会做玩具。”
    茱萸酒气味芬芳,颜色绚丽,可秦郁握过一天的竹竿,早就耗尽气力,手抖得很厉害,正盛着第二杯,忽然,酒匙不听使唤,落到案上,酒水溅得到处是。
    “先生别动。”
    石狐子抹去湿痕,换丝绢为秦郁擦手。秦郁的手指纤细素白,似那一根一根鱼骨剔透光洁,很漂亮。石狐子见了,忍不住捏起来放到唇边,含进去吮吸品尝。
    秦郁不问,目光落在锅中。
    锅体浑圆,不大,纹饰却另有洞天,因浇铸之前石狐子特意去作坊交代要修改范片,把当地流行的铭文、鸟兽、花草井井有条地布置在外壁,所以丰富耐看。
    锅浴着火,内烹金汤,色味俱佳。
    不时,透明的鱼肉变白,如同雪片浮在金色的汤面,透明的胶质呼之欲出。
    秦郁抿了抿唇。
    “好香,先生,尝一尝。”石狐子撤去鱼骨,在碗中滴一层醋汁,随后舀入七片薄若蝉翼的鱼片,再浇淋一层金汤,欣然端到秦郁面前,“一点也不油腻。”
    秦郁道“太多。”
    石狐子道“不多。”
    秦郁正要说话,石狐子已低头吹凉一勺,抵到他的唇边。汤水顺着他的唇纹渗入口中,鲜香浓郁,只叫舌尖细蕾触着便恋恋不舍。秦郁难耐,张嘴吃了进去。
    鱼肉入口即化,余味无穷。
    “好吃。”秦郁笑道。
    石狐子又舀起一勺,喂给他吃。
    最是新鲜的食材遇见最是合适的火候,在时光的调和下散发出幸福的味道。
    “后园那片地呢,我刚才翻过,洒了蓝草的种子,先生,你可别忘记啊,别又让人铲去。”石狐子道,“蓝草用途多,明年秋天就可以采,根还能泡药。”
    秦郁道“我没忘,上回你的那种子长出来不是蓝草,就是野菜,割了吃了。”
    石狐子收回夹着鱼唇的筷子。
    “先生还抵赖。”石狐子道,“邻居都告状了,说就是你请他们帮忙翻土的。”
    秦郁看着滑溜溜的鱼唇,不说话。
    “好了,吃吧。”石狐子笑叹口气。
    鱼唇介乎肉和皮之间,极稀罕,一口就没了,石狐子又挑出月牙肉孝敬秦郁。
    秦郁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天伦,许是有茱萸酒作伴,不知不觉间竟然吃下了两碗,加之石狐子总把肥美的部分挑给自己,锅中剩下的鱼肉越来越少。
    “叫少苓过来。”秦郁道。
    “不急,他还没做完胚。”石狐子说着,从汤中挑出一块多刺的肉,自己吃。
    “他还不到十岁,如何做三尺的胚你怎么回事啊。”秦郁道,“他还饿着。”
    “出去一整天,先生若说没给他买过好吃的,我不信。”石狐子咥了口鱼汤。
    “我真没给他买。”秦郁道。
    石狐子捏了一下秦郁的手。
    秦郁倏地收回来,想起这只手沾过茱萸酱,又被石狐子吃过,不禁面红心跳。
    “饱了。”
    “那我喊他收拾碗筷。”石狐子端起耳杯,呈到秦郁的面前,“来,敬先生。”
    秦郁饮下半杯。
    石狐子喝完剩余半杯。
    入夜,山间静谧,小院点着一星灯火。
    用过丰盛的哺食,石狐子熏了些艾草祛除腥味,让秦郁休息片刻,准备沐浴。
    水房烧着炭,暖石铺地,渠中引来山间活泉,经过筛滤加热,冲入浴池之中。
    关于如何延缓肌肉萎缩,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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