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的睫毛动了一下。
    “我为秦人铸剑,因他们的神勇;我为魏人铸剑,因受仁者所托;我为楚人铸剑,因那里的江湖有义气。世道已如此,我无法改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拦你。”
    尹昭道“拦得住么。”
    秦郁道“拦得住。”
    尹昭道“好,那你好好看着。”
    语罢,尹昭拔出腰间佩戴的斩风剑。
    秦郁道“不明不白,看不清”
    剑刃划过,空气铮然碎裂。
    斩风之刃从青龙铸剑的铭文处劈下。
    受剑连同承剑台裂为两半。
    尹昭的瞳孔收缩,喘息不止。
    秦郁微怔。
    自从走进毕方军营,哪怕利刃如林,他从未失神,却是这一刻,他怔了一下。
    剑的软硬没有商量。
    他的剑竟在一下之内被斩断,毫无抵抗余力,如同现在正被软禁着的他自己。
    “看清了么。”
    尹昭回过神,问秦郁道。
    秦郁沉默不语。
    数日前他还与姒妤拿雀门白宫剑练过攻防,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他难以接受。
    秦郁伸手去握斩风。
    尹昭一把丢开。
    “这样的剑,我连它是什么金都不知道,但我到底得到了它,我用权力和财富换来了能锻造它的人。”尹昭接着道,“而你,一旦被摘去司空之职,失去保护,曾与你志同道合的人又有几个会回来效忠你自己都没有底气,才让石狐子跑得远远的去,不是么师弟啊,为何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你仍然如此幼稚”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琢磨着,剑,用的是何种工艺。”尹昭拿丝布擦去屏风沾上的残屑,“不如谈实际的,犀首还记着你呢,此番你如果愿替雀门出面,劝各国宾客支持合纵,那么论剑之时,我可以不让你输得太难看,甚至,让你赢。”
    秦郁道“否则如何。”
    尹昭道“还用我说么,你仅凭西门氏一面之词,诬我王所持朱雀剑系伪造,这样的罪名一定,宁邑所有的人都要死,包括宁怀以及周围郡县帮过你的人。”
    秦郁握紧手心。
    “你可想好了,小师弟。”尹昭道,“你现在做的决定,牵涉千万条人命啊。”
    朱雀翅膀的影子遮着碎落的青龙铸剑。
    秦郁笑了一声,抬起眼,直视尹昭。尹昭双手撑在轮椅两侧,俯身也盯着他。
    秦郁在尹昭的眼珠中看见自己的面庞。
    他依然决定迎战。
    “师兄,我不能答应你。”
    “决定了么。”尹昭道,“六国剑师围观,届时,你恐怕还能看见龙泉剑池。”
    秦郁笃定道“我不答应。”
    尹昭叹了口气。
    “姒相师,进来推着你们的秦先生回去吧,他要拿桃氏的命,守桃氏的道”
    秦郁把事情的经过原样说给了姒妤听。姒妤讶异之余,立即通知各坊开会。
    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当夜,众人齐聚秦郁房中。
    “锻剑”佩兰道,“锻剑有三极,铁料极熟,火候极高,锤打极透,若做到这三绝,确实更利,就拿石公乘的应龙与咱们这批剑劈砍,恐怕也不分上下。”
    姒妤道“石狐子并没有把应龙技术全部透给雀门,他们是如何做到超越”
    佩兰道“尹昭插足齐国冶业多年,会不会是请了临淄的高人为他出谋划策。”
    毐道“现在的关键是,尹昭已经请六国铸剑师来宁邑,若先生当这么多人的面被打败,那,朱雀必然被定为真剑不说,恐怕先生日后再无可能进入中原。”
    秦郁道“斩风的气息有问题。”
    众人看向秦郁。
    涉及论剑,没有人比秦郁更富有经验,在这个时候,秦郁就是他们的主心骨。
    秦郁是唯一目击劈砍的人,库房昏暗,他没能看清楚斩风的细节,但他的耳朵极其敏锐,他仔细回想先后,意识到,两剑相切后斩风的啸音偏沉闷,不清亮。
    那声音本是须臾,偏在秦郁的脑海中化为水滴入湖面,泛开一圈一圈涟漪。
    “斩风的刃没有迎在青龙的刃上。”秦郁伸手蘸水,在竹片画出两道影子。
    “磁石。”秦郁道,“磁石召铁,如若把它研磨成粉,在特殊的位置埋下一层,那么两剑交刃时,无论对方持得多稳固,碰撞引起的摇摆足以让剑身倾斜。”
    毐道“磁石”
    秦郁道“对,就是磁石。”
    “你的意思是,斩风的刃击的是青龙的从,所以才能切削如泥。”竹茹道。
    “是。平时的劈砍确实也无法做到初次碰撞就完全迎刃,但碰撞继续下去,两把剑总能找到较劲之处,最终会咬在一起。”秦郁道,“可是,如果有磁石之力干预,哪怕只是一丝的偏差,但这个偏差始终存在,必使对方的刃无用武之地。”
    “雀门过于阴损。”佩兰道,“真无愧是尹昭啊,竟连这样的招式都想得出。”
    毐道“雀门是东,规矩由他定,就算我们提出异议,他也能够为自己辩护。”
    众人商榷之时,秦郁凝视那两道水影。他摩挲手中的暖炉,想着攻坚的思路。
    “而今唯有一计。”秦郁道。
    “先生说。”姒妤道。
    “磁石虽火候极高与铁无异,但它易碎。”秦郁伸出五指按在竹片上,转动了一个角度,“若以特殊角度击打剑身埋有磁石的地方,或不必用刃,它都能断。”
    “好见解,确实听说过这个道理。”佩兰点了点头,“可是要如何找破绽呢。”
    秦郁思忖片刻,说道“推算方法先生曾经教过我,但没有蹊径,我需要时间以及试验才能判断破绽的位置,方才在武库之中听过一次,至少,还得两次。”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沉默。
    时间与试验是他们现在最难得到的两样东西,试想,函谷关的战火正在燃烧,雀门绝对会严格按日程组织论剑,而作为试验对象的斩风剑,他们更不能拿到。
    铜漏中的水一滴一滴落下。
    良久,姒妤开口道“也罢,大家先回去休息,先生今日累了,明天再思策。”
    秦郁看姒妤一眼。
    各工坊见姒妤伸手拿拐杖起身,于是也跟着起身,向秦郁行过礼,陆续退出。
    姒妤目送之后,又放下帘帐,走回秦郁的身边,给秦郁换了一碗温热的酒水。
    秦郁道“姒妤,我不累。”
    姒妤笑了笑“知道,论剑是先生最喜欢的事情,即便彻夜长谈都不会累。”
    秦郁道“那你为何倒酒啊”
    姒妤道“不久就要与先生上阵杀敌,姒妤敬先生这一碗,与先生共赴时难。”
    秦郁道“你也欺我无伎俩”
    姒妤道“不敢。尹氏的格局如何及先生万一朏朏是此生有幸,得遇青龙。”
    秦郁笑道“喝酒”
    两个陶碗撞在一起。
    秦郁一饮而尽。
    姒妤唤仆从服侍秦郁睡下,轻轻掀帘而出,月下,他丢去拐杖,拔出许久未出鞘的朏朏。“嚯”他按着洛邑武卒的招式练剑,沿途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之后,秦郁再没有见任何一位工师。他把自己锁在房中,凭着那一刹的记忆,推算斩风的破绽。为避免记忆出现偏差,每日醒来,他都要翻看昨天留下的痕记。
    无墨,便用树枝画泥土。
    春分又过十五日,万物洁齐清明,“修武”界碑旁盛开千百鲜花,姹紫嫣红,十分醉人。魏国军士一批又一批在此地领取兵器铠甲,随后踏上通往函谷的大道。
    西边的云朵也是红的。
    谁都不知道函谷关的具体战况,行人却都说,那是中原勇士流的血泪染成的。
    两队车马相继驶来。
    “左宗主,赵工师,久闻大名。”
    何时、杜子彬站在碑旁,躬身行礼。
    是日,左千和赵悝从南北赶来,在界碑会和,这意味着六国的铸剑师到齐了。
    鼓点响起。
    宁邑武库旁赫然搭起一座高台,正红衣袍与朱雀大旗辉映,遍野地铺展着。
    朱雀真伪之论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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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计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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