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上爬起来,抹去口边肮渍,拍了拍袖子的灰尘,徐徐走回堂屋。
    “我是大魏臣子。”申俞叹道,“你们赶紧写些批评我的文字罢,或可免死。”
    门客道“要跑的早跑了申大夫,我等愿与你共赴黄泉,来世相知相守”
    申俞揩去热泪。
    “好,申某记得。”
    空中又落小雪。
    申府之中传出悠悠琴声。
    柔和时如阳光,温暖而平静,驱散阴霾;清冷如钢珠撒向冰面,粒粒分明,颗颗透骨;烈如咆哮荡人肺腑;深如暗夜,有声若无声,唯颤动的弦在雕饰光阴。
    申俞沐浴更衣,腰佩剑与玉,头戴纱冠,把自己关在屋中一遍又一遍弹园桃。
    那是他永远无法挣脱的命运。
    园有桃,其实之肴。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
    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
    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园有棘,其实之食。
    心之忧矣,聊以行国。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
    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
    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七弦琴头刻着一朵茅花。
    申俞的目光落在那儿。
    突然,书柜旁的铃铛响起。
    叮,叮,叮,十足悦耳。
    有人在拍暗门。
    申俞拨动宫音。
    “云先生,进来。”
    书柜闷闷发出一声响动,往前动了两尺距离,暗门打开,露出一条幽深地道。
    一位女子走出来。
    她披着雪白的狐裘,脚穿绣花鞋。她摘下面罩,露出一双水润的杏眸。她点着桃红的唇脂,右手却始终藏在袖中,颇为娇羞。她正是申俞口中的“云先生”。
    她是云姬。
    “申郎,马车在城西,都安排好了。”云姬坐在申俞对面,略显疲惫的脸庞带着纯真的笑意,她探出左手摸到申俞的琴轸,抬眸时,眼角泛起皱纹,“走吧。”
    之前申俞获得的所有消息,包括尹昭即将针对的人名,皆由云姬从星宫传出。
    她是申俞安插在雀门内部最深的暗桩,从垣郡收到那一千剑的任务起,她便开始了潜伏。她用燕国的胭脂吸引荆如风,又用一曲热情洋溢的茅花诱尹昭破开色戒,她一面对荆如风哭诉门主的偏颇,一面在尹昭面前诋毁青宫的功业,雀门痛失邯郸正是她故意为之,而她在戏中用情太真,以至于尹昭至今还信着她。
    初至垣郡,云姬年仅十四,却因数次流产已不能生育,她本以为日子就是被某个奴隶主玩腻,然后被卖到下家去,直到一次宴席之中,她因误倾了申俞的酒杯,险些被打死,是申俞出面劝阻,她才得以活命。申俞说,若有仁善之人引导,她一定会活得更有价值。奴隶主以为申俞看中云姬的美貌,遂把云姬赠予申俞。
    一始,申俞对云姬并无欲念,但见此女才情匪浅,不忍埋没,于是亲手教其弹琴作画。云姬虽暗生了情愫,但自知低贱,搬回花柳院后,只以报效申俞为终生之愿,她生性刚烈而好强,即便无法像正常女子那般生活,却也摸出了道路。
    那段日子,申俞因忧虑秦郁拖延工程为垣郡引来祸事,心力交瘁又不敢在家中宣泄,故常到云姬的房中听琴。可他实在太累,云姬一曲未完,他就能睡过去。
    云姬暗下决心,终在一天夜里申俞醒来之时,对申俞把自己的计谋和盘托出。
    她要做一朵茅花。
    “申郎称世间值得尊重的人为先生。”云姬笑道,“我要申郎唤我云先生。”
    这声先生,申俞叫至如今。
    他动过情,却丝毫没有逾越。
    随着云姬的手指一点点转动琴轸,曲调变幻,似不那么清正,又余几抹风韵。
    “云先生。”申俞反复揉摁着琴弦,缓缓问道,“新郑之事,你查清楚了么。”
    “若非捏着证据和人脉,我岂敢从雀门离开可惜这此离开,再也不回去了。”云姬挑了一下柳眉,“我得去韩国把禺强还给宁坊主,申郎,再等我一年。”
    申俞抬起头,看着云姬。他明白,云姬是想翻出新郑的旧账,斩断朱雀的另一只翅膀,再把何时、杜子彬从尹昭的身边撵走,让尹昭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而这一切,只因他昔年梦中一句话“冶权不能丢,垣郡不能没有秦先生”
    “多谢云先生。”
    良久,申俞应道。
    “那快走吧。”云姬欢乐地起身,踮起脚尖转了一个圈,裙袍飞舞,散开清淡的梅香,她弯下腰,情不自禁去拉申俞的手臂,“申郎也真是,连行李都没有。”
    申俞没有再说话,闭上眼拨弦。
    “申郎”云姬轻问。
    云姬眸中的光华骤然黯淡。
    “申郎为何不备行李”
    她恨自己,滚滚红尘阅人无数,到头来,还是没能猜透心中最在意的那一个。
    申俞把琴轸调回正宫调。
    从弹出园桃的那刻起,他便没有打算停下,他要等夜半子时,从容了断自己。
    他已为魏国做了能做的一切,甚至不惜脏污羽毛,而今,他没有什么惋惜的。
    “申郎,那云姬去了。”云姬怔着许久,终于在申俞面前跪下,磕了一个头。
    离去时,她的面庞淌下两行热泪。
    暗门关闭,地道中回荡着琴声,忽然,她听见弦断的声音,接着,剑器落地。
    是夜,申俞以祖传佩剑自刎而死。
    次日,尹昭面对空荡荡的一片梅园和一架残破的七弦,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他总是把痛苦和愤怒当作提点属下的伎俩,然而这次他再没有掩饰的理由。他的大略已成功,他就要迎来人生的另一个春天,可是,他爱的女子却离开了他。
    “她走了”
    吼完,尹昭彻底断了牵挂,他不怨贺诀,毕竟云姬得逞,是他一手酿成的祸。
    “门主,珍重。”贺诀挥剑斩断最高最美艳的那一枝,跃下梅树,“云姬的手中有我们所有暗桩的信息,她胆敢离开,说明已有新的计划,我们要堤防韩国。”
    “不在乎了。”尹昭道,“新郑能不能保住全看天命,现在,我们专攻宁邑。”
    “是,门主。”贺诀道。
    尹昭的决策果断狠戾,伴随中府汹涌的推进,毕方军营迅速集结起六千军士。
    六千军领着雀门白宫的黑金锻剑,穿着武卒铠甲,星夜兼程往驻地宁邑奔去。
    尹昭逢人便说“朱雀是真剑。”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为芰荷楼夜宴雪耻了。
    “朱雀是假剑”秦郁道,“王上滥杀忠良令天下心寒,如此昏庸岂能为真”
    魏国大夫申俞自尽的消息传到宁邑已三日,三日,秦郁水米不进,昼夜难安。
    哪怕是犀首任相,仪被驱逐,邦府颠倒黑白欲治司空的罪,秦郁都没这么大的反应。秦郁愤怒了,桃氏愤怒了,宁怀实在承受不住,只得立即开始重建冶区。
    却就在这一天,魏王去世,公子嗣继位,魏邦府撤去了秦郁司空之职,禁止其离开宁邑。
    他们成为了笼中之鸟。
    作者有话要说申俞是我最喜欢角色之一,所以不惜花费大量的笔墨,甚至在序章中,他先于石狐子出现。
    申俞所经历的时代,是魏国从令天下霸主沦落到弱小蝼蚁的时代,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第一卷中,他只有局部的视野,一切行为皆是为了垣郡的民生;第二卷,他从垣郡的政治面貌领悟出魏国正走向衰败,所以想尽一份士子的责任,他出使秦国,劝秦郁与他共同辅佐魏国,可惜没有成功;第四卷始,在明知合纵大概率失败的情况下,他仍然勇挑重担,这个时候,他的心中对魏国战胜秦国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然而等河东沦陷,他彻底绝望了,加之秦郁的游说,他终于意识到,只有依附秦国,魏国的百姓才能不再受豺狼虎豹的荼毒,所以,他迅速调整策略,并且在这一条路坚定地走下去,直至死亡。
    以下是关于申俞和云姬的三次引用,我会从诗歌本义和为何引用两个方面说明。
    出自诗经国风魏风
    1汾沮洳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
    彼其之子,美无度。
    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
    彼其之子,美如英。
    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彼汾一曲,言采其藚。
    彼其之子,美如玉。
    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这是第三卷,锡战白热化时期,云姬为尹昭弹的琴曲,后世关于此段的解释不一,原文的意思大概是,“在河水旁有一个勤劳的小伙子正在采摘野菜,他的品行如美玉一般纯洁高尚,和王公不太一样。”按我个人理解,这是在表达,在劳动人民的眼中,君子气质的高贵并非要由身份来体现,如果一个人勤劳,而且颜值还很高玩笑,那么,他也是能吸引女子欢心的。我引用这段,因为是云姬在夸尹昭,虽然他出身不高,以冶金起家也并非贵族所为,但在她心中,他是伟大的。云姬是戏中有真情的人。
    2园有桃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这首共引用两次,第一次是秦亚学琴时问秦郁,第二次是本章。诗经选注说“从诗本身分析,只能知道这位作者属于士阶层,他对所在的魏国不满,是因为那个社会没有人了解他,而且还指责他高傲和反覆无常,因此他在忧愤无法排遣的时候,只得长歌当哭,自解。最后在无可奈何中,他表示聊以行国,置一切不顾了。因此,从诗的内容和情调判断,属于怀才不遇的可能性极大。”
    我引用它,因它是人物性格和命运的最佳诠释,也是申俞生平最喜爱的一首曲子。
    我在文中放原段,不是为凑字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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