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风”
公子嗣张了张口,喊出一句斩风。
“尹公不弃魏国社稷,令我欣慰。”观剑结束之后,公子嗣握住斩风,在风雪之中赐了尹昭一道卷轴,“雀门这段日子着实受了些委屈,我知道,我也记着。”
“恭送公子”尹昭伏地。
马蹄远去,尹昭抬起头,见何时和杜子彬双双站在参天立柱旁,正面含微笑地看着自己。尹昭撑膝盖站起来,拢紧绒袍,目光又视线越过何、杜,直追旭日。
“疾风过岗伏草唯存”
尹昭的手中多了一道空白的卷轴,那是魏国王室赏给他的斩风令,寓意不言而明,只要他往卷轴之上填写名字,待寒冬过去,名字的主人将在坟冢之中迎春。
他蛰伏许久,终于等到这个时机,就在昨夜,伴随一道密令,一切尘埃落定。
齐国宣布加入合纵伐秦的队伍,八十岁的老魏王听闻,在病痛之中做了一个决定,即,驱逐相邦仪,迎犀首衍回国,并迎惠子回国,改变连横国策为合纵。
“伏草唯存啊”尹昭大笑道,“尹某隐忍这久总算是盼到了回暖之日啊”
他双腿大张仰坐在案上,笑得肚腹疼痛,嗓子含着浓痰一般,发出嘶哑喘息。
“师弟你洞察天下之事,终不过血肉之身,非那磐石啊你的运势,尽矣”
卷轴从他手中滑落,拉开长长一道白瀑,落在杜子彬鞋边。杜子彬弯腰捡起。
“瞬息万变”杜子彬说道,“尹公,前几日我还正为宁邑的气焰忧愁,而今看来,支持秦郁的逆党不过是在自寻死路,是争着抢着要往这张白帛上挤”
尹昭道“怕还挤不下,据星宫情报,南北更有千人之数,曾想要倾向于他。”
何时道“恭贺尹公,大功将至。”
杜子彬深吸一口气。他总算明白过来,何时之所以发笑,是因为嗅着了血腥。
齐国参战,意味着合纵攻秦之事就不光是打雷,还要下雨。魏国危弱,得罪不起强秦,然而齐国稳居东方,地大人稠,技击之士数十万,是更加有力的靠山。
而没有邦府保护的秦郁,就像失去大树屏障的娇嫩花朵,无疑会被碾为尘泥。
想清楚这些,杜子彬不禁浑身战栗,昔日芰荷楼耻辱历历在目,他想要报仇。
“尹公,秦郁的消息不会比我们迟太多,万一他跑了,当如何”杜子彬道。
“论剑未果,他不会跑,性格使然。”尹昭道,“我也不指望他回大梁,只待王上出殡,公子嗣继位,合纵的大军攻到函谷关,我们包围宁邑,他插翅难逃。”
杜子彬道“届时”
尹昭道“我再与他论剑。”
“尹公英明。”何、杜齐声道。
这日之后,雪越下越大,各户门窗紧闭,魏都大梁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之中。
只有嗅觉敏锐的人能察出危险。
犀首、惠子相继进城。
邦府门庭冷冷清清。
风向变了。
在宁邑的剑器仍差二百之时,申俞已经往惠子的府中跑了七次,七次,他的老师均将他拒之门外,只因听其余门生说,他在河东沦陷之后与相邦仪往来甚密。
申俞听着同门的笑语,脑海浮现的不是犀首与老师共创盛世的画面,而是被撕扯成两半的魏国,西边裸露在秦狼的獠牙之下,东边却还在做着狂妄的霸主梦。
他不忤逆,只想让更多人清醒,兼司空府对冶业的改制还在进行,他不能退。
雪夜,一盏昏黄的灯光朝他靠近。
申俞摘下兜帽,见是一位同门。
“怎么样”申俞忘记行礼,急急地握住对方的手,“老师还支持犀首行合纵之策么你定替我劝一句,犀首只以拨弄风云为乐,只把魏国当作他的猎场”
“申师兄。”
同门的目光晦暗。
申俞道“有话直说。”
“人为腾达,叛一次算有种,可若叛两次、三次,那就是不要脸。”同门道。
申俞道“管不得,你让我进去。”
“子非鱼”同门推开申俞,手中灯火摇曳险些熄灭,风雪在二人之间低吼。
申俞微怔。
“老师他”
“申师兄,老师离国之后,曾在濠梁与子休开怀辩论,老师问子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休反问,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老师气得脸都红了。”同门顿了一顿,苦涩笑道,“可在我眼中,那是老师最快乐的时光啊,此刻,他躺在榻上,手脚冰凉,全身没有一处不受风雪的折磨,你还忍心打扰他吗你既然在河东便已背弃老师的主张,此刻,就让他省点心罢。”
申俞眼中酸涩,低头揉了一下。
“这是老师让我给你的。”同门从袖中捧出一只羽毛肮脏,奄奄一息的黄雀。
申俞接来,再说不出话。
此刻,他望着惠府中隐隐的灯华,觉得自己就像这一只黄雀,雀儿的羽毛一旦受损染污,它的生命也就快要走到尽头了,而他又如何能甘心他不甘心。
他不愿丢弃活在这片土地之上的芸芸众生,即使背离师门,他也要走下去。
申俞离开了惠府。
他决定冒着生命的危险,为远在宁邑的,正为冶业点亮希望灯火的桃氏递去消息。他知道秦郁的剑从未有过败绩,只是这一次,他仍担忧秦郁的剑不够刚强。
青龙与应龙鏖战一冬,终于在新年旧岁交际的那一日,迎来了重铸的千剑。
炉膛之中火焰熄灭,如大地叹息。
“宁邑桃氏砥砺开刃”
一声声呐喊传遍冶区。
千刃如镜,映着欢喜团圆。
众人鼓舞,冶署门前打起金色的铁花。
宁怀率武库军官前来验收,千剑无瑕,与旧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众家都说神奇。秦郁笑道“宁郡守,不是说朱雀显灵么,那这回又怎么说。”宁怀无言以对,一张方脸被铁花携带的热浪熏烤得红彤彤的“我对不住你,秦司空。”
铁花是因铁水有余,石狐子好斗,便号五坊比赛,看谁能甩到山腰那棵青松。
秦郁高兴,所以也放纵。
青松横在他们的头顶,看似很近,实则还隔着百尺,那金花从竹鞭子甩出,飞不到一半就遇雪凝固坠落,即使是坊中体格最健壮的大力士都累得气喘吁吁。
竹茹的砺坊刚磨完剑,工人体能还没恢复,也就只能和姒妤的拐杖为伍。佩兰、丰、果先生,整个炼坊被鹤壁缠着,被说成是耽于美色,自然也争不得头筹。
能和石狐子一较高下的只剩剂坊。
“毐师兄你不行啊”
石狐子蘸着铁水,一路托着光尾,眨眼间跃上砺石,一挥臂,金花飞上松尾。
一次比一次高。
毐来来回回看了三遍,终于抽出竹鞭,决定应战。只见他把坩埚拔起抱在怀中,步伐稳重而准确,沿山壁接连登上数根树枝,将近之时,他猛地出鞭抽松枝。
铁花逆雪而行。
松木震了一下,雪点纷纷滑落,露出挂好的竹筒,刹那之间,气流爆散开来。
金水如雨,光耀四方。
“好看”石狐子道。
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着金光。
因辛勤劳动而酿出的喜悦在这一刻得到彻底释放。断剑之泣永远成为过去。
正是这时,一道消息传至秦郁手中。
“先生,你快看,它们还是热的”石狐子捧着一抔散落的铁珠子跑过来。
“先生,怎么了”
石狐子的笑容戛然而止,因他看见,秦郁手中的竹简很长很长,字很多很多。
“没什么大事。”秦郁莞尔一笑,缓缓卷起竹简,“青狐,你送我回房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资治通鉴柏杨白话版
公元前三二一年韩国宣惠王名不详打算把国家大权分授给公仲、公叔,征询缪留的意见。缪留回答“千万别这么做,晋国专用六位国务官,而国家终被瓜分;齐国国君姜壬用田恒、阚止,而终于被杀;魏王用公孙衍犀首、张仪,而西河丧失而今大王对二人同时并用,形势很明显,力量强大的一方,一定广树党羽。力量弱小的一方,一定结交外国。高级官员中有的结成死党,不买君王的账,有的外找支援,主张割让土地,你的国家恐怕危在旦夕。”
公元前三二〇年魏惠王后元十五年齐威王三十九年齐威王田因齐逝世,子田辟彊继位,是为宣王。
公元前三一九年,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惠王魏罃逝世,子魏嗣继位,是为襄王。孟轲晋见魏嗣,出来后告诉人说“看他的模样,简直不像是一个君王,对他无法产生敬意。他一直在那里发呆,却忽然间发问怎么才能获得和平我说等到天下统一。他又问谁能统一我说不喜欢杀人的人能。他又问谁愿意让他统一我说天下所有的人都愿意。你可知道田里的秧苗七八月间如果大旱,秧苗一定枯槁。可是天际渐布乌云,降下充足大雨,秧苗就青绿一片,生机再起。在这种情况下,谁能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