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内, 石狐子用河东新占的三十六座铁矿锻成锐士钢剑四万, 加上栎阳武库最初为河西军左右部配备的六万, 十万钢剑的工程, 以两年的工期准时完工。
    这件事和秦郁夺取宁邑采权并行发生, 令大河南北的冶师对桃氏刮目相看。
    秦国,如今也有了钢铁。
    尽管白廿、范忱等玄武旧部依然希望石狐子申请新的工程, 继续带领诏事府普及钢铁技术, 但,钢剑虽锋利无比,其生产速度和稳定程度, 毕竟比不上老式泥范浇铸的青铜剑,公冉秋权衡利弊, 决定适可而止,再度把铁矿资源让给农业。
    石狐子光荣退役。
    河西军再度欢送石狐子,公孙邈玩笑说, 石狐子迟早会三进工兵营, 铺位都不用收。公孙予也退役, 只仍不忘把姜和齐汝从石狐子手中挖出, 留任冶监。石狐子损失两员爱将, 心痛不已, 却念及公孙予射杀长子的悲壮, 不敢不从其心愿。
    如是,安邑已入深秋,石狐子日日北望, 隔着太行山,想念山那一头的青龙。
    一场霜雪过后,飞骑出现在关口。
    “公乘咸阳帛书”
    冶署内,停工许久的桃氏工室登时热闹起来,工匠点了火,打开炉房的大门。
    “公乘”义悠从传信之人的手中接过锦囊,一路小跑,递送到石狐子面前。
    此刻,石狐子和赵悝、雅鱼围坐在一张从军营偷出的羊皮舆图前吃着烙饼。饼的香味尚且还飘在空气中,壁炉中烧着彤红的火,闲适的气氛却突然被打破。
    “一百遍,只抄到七十八遍,还望先生庇佑,让我办成此事。”石狐子笑道。
    赵悝咽下口中的饼末。
    雅鱼道“公乘。”
    石狐子抽去丝线,从松开的囊口倒出一小条帛书。他的手指有些抖,掌心的汗很快濡湿了帛书的头三寸,他的睫毛低垂,目光追着阿葁的字迹,渐变得犀利。
    炭屑飞落舆图,呲,烧出一个小洞。
    “五千金。”石狐子道。
    “终于盼成了”雅鱼笑道。
    赵悝倏地站起,一双眼睛渐渐涌出泪光,张了口却发不出声,怔着坐了回去。
    “要回家了”
    “章少府说,王上想看赵国短剑,已准我作为使臣,携五千金去邯郸采买。”石狐子烧去帛书,回身按住赵悝的肩膀,认真道,“赵工师,我会先为你买一个邯郸的假工籍,办事期间,你忍一忍,待我把雀门从邯郸赶出去,立刻还你原名。”
    赵悝道“谢公乘”
    早在夏季,石狐子新编桃花士百二十人,重新建起上郡雕阴晋阳的这条专属于桃氏的信道,并托阿葁在咸阳寻找前往赵国的机会,便是为实现最初的理想。
    他成竹在胸,要飞去赵国,在那座以冶铁业闻名天下的城市留下应龙的印记。
    他要闯邯郸。
    阿葁伶俐,提着点心探望公冉秋,顺便提起石狐子的诉求,再后来,章少府听闻,觉得石狐子的才华不用可惜,于是就向王室推荐,让他去韩国进口铁兵器。
    兜兜转转至今日,结果终不负有心人。
    半月内,石狐子交接冶署事宜,令雅鱼捋清神木县乌矿渠道,嘱托姜、齐汝二人带花蛇回栎阳。等典客旌节和少府钱资到位,石狐子已将各种工图抄过百份,便和雅鱼、赵悝、义悠准时出发,且还带上了疾,替众人抄剩下二十二遍的律令。
    北方的道路苍茫壮阔。
    自安邑北上,出关城,至晋阳,湛蓝的湖水已结冰,太行山余脉投影在广袤的冰面,似乎无限延伸了下去。胡服马队在风与雪絮中、在铅灰的城郭之外穿梭。
    冰雪亮莹莹的。
    二弦琴的声音,慷慨悠扬。
    市镇却从来不乏烟火。
    在赵悝的指引下,石狐子看见了一个不输于秦人的彪悍民族,尽管是凛凛寒冬,男子身着短袖骑马驰骋、相聚游戏,女子则踏屣作舞,击鼓鸣瑟,无拘无束。
    石狐子很是向往。
    晋阳过后,邯郸在望。
    许多商贾沿路摆摊,贩卖五花八门的铁器,吆喝声异常嘈杂,致使人流密集。
    “客,瞧一眼咯,上好的壶碗”
    壶器与碗碟雕刻鸟兽、虫鱼。
    “此香炉为卓氏铸法,非五金不卖”
    镂空炉壁光泽细腻,线条优美。
    “客从秦地来当买一双铁鞋”
    铁鞋的翘头尖细如锥子。
    更有商贾,见辙痕深便知车队携带资金,越发纠缠,他们是好不容易才摆脱。
    彼时,日出东方。
    赵悝举起马鞭,与石狐子指了指远处雄伟庞大的城郭“公乘,邯郸到了。”
    “怪不得你魂牵梦萦。”石狐子笑道,“我若被人从这地方赶走,定不甘心。”
    赤红岩石与白雪交相辉映,在邯山以东,是笼罩在曼妙晨光之中的赵都邯郸。
    在铁匠眼中,邯郸则是天下最高的山峰,铸剑赵氏、铸灯卓氏、做刀具的郭氏、做农具的孔氏等等巨匠皆出身此地,没有人能算清此城中有多少官私作坊,只道此地的铁器精巧绝伦,美艳无比,遍布九州四海,引领着中原的时尚风潮。
    即使此刻白雪纷飞,也无法阻挡城郊露天铁矿蒸腾出的热气以及从冶铁铺子中的赤红光芒。铁器,被修磨成五光十色的工艺品,点缀在人们的衣食住行中。
    邯郸布局分为北、西、东三个区,犹如一个“品”字,区间有桥梁道路相通。
    西城是国君宫殿所在,规模最为盛大,那道龙台门时刻敞开,吞吐天下士子。
    赵悝的祖地,卫邑坊,却在北城。
    石狐子等人抵达北城之时,正赶上停市之前的最后一场商会,街巷水泄不通。
    雅鱼与随从摘去毡帽,口冒白花花的气,笑着讨论去市署兑换方足布等事宜。
    “总算回家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秦国驻赵国馆驿,接近卫邑坊时,赵悝忍不住也跑到板车旁,掀开绒絮,从妻子的怀里抱出小儿子,架在头顶“毛团,咱回来咯”
    突然,欢笑戛然而止。
    “阿翁,阿翁。”
    毛团哭了,缩回赵悝的毡帽中。
    赵悝一怔。
    卫邑坊门前赫然立着一杆大旗,旗帜上绣着“卓”字。卓记分号的摊位上,摆放着一列一列用铁水浇铸出的人佣灯,人佣须发蜷曲,小眼睛,扁鼻梁,有的头上还长着妖怪的角,却全是佝偻着腰,两只手臂朝两边高高举起,托举着灯盘。
    这款灯卖的不错,很多人买。
    石狐子道“赵工师,这是何故。”
    赵悝艰难地动了一下喉结。
    “当时”当时,赵败于魏,雀门进入邯郸,倾销铁器侵占市场,排挤同行,赵氏家族为北城龙头,一怒之下,把铁器放在卫邑坊前贱卖,号召诸商,宁愿一子不赚,也不让雀门得逞,然而好景不长,骁勇的赵人抵挡不住雀门的阴谋,赵氏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西城与他世代交好的卓氏最终背叛了他,卓氏应雀门之邀,出任明显是傀儡的“白宫门主”,反过来诬陷他勾连魏国,从此,邯郸的铁匠彻底分裂,在赵国司空府的引导下,赵氏成为千古罪人,举族沦为奴隶。
    那些人佣的面孔正是赵氏的模样;而那些丑陋的犄角,正是化凶为吉的意思。
    因为这一番话,直至馆驿安顿,一行人再没能笑出声。石狐子应对完赵国司空府与典客府的官员,拿到各工室的交易符文,便连夜开会,与众人商量对策。
    “赵工师,你可知,卓氏的工艺,有何长处和短处”石狐子道,“现在他在明处,咱在暗处,你有驿馆的保护,不必顾虑,我来雇工开作坊,攻他的死穴。”
    赵悝道“卓氏的秘术是石锅炼铁,除尽杂质,然后浇铸,可迅速生产出大小不同、造型各异的器物,至于缺点,器物韧度不够,一用力掰扯就容易脆裂。”
    石狐子道“石锅”
    赵悝点了点头。
    石狐子道“石锅有何不同之处”
    赵悝摇了摇头,不清楚。
    石狐子道“这好办。铸铁易脆的缺陷可用散铁粉弥补。至于石锅,我去学。”
    众人听说,面露讶异。
    雅鱼蹙起眉头道“公乘,卓氏现在隶属于雀门白宫,恐怕,对你有堤防。”
    石狐子撸起袖子,微微笑道“雅鱼,你出面去各工坊挑选短剑,我乔装成你的随从,跟着你。都是攻金之人,能有多难,学一学就会了。此外,请赵工师多寻些可燃烧的石头,看能否替代乌矿,疾,若是抄完先生的律令,也可以帮忙。”
    雅鱼顿了一顿。
    “好吧。”
    石狐子决策之后,各部开始执行。
    自此,邯郸城中多了一件热闹事。
    雅鱼手持旌节,去三城的各大工室观光,为秦王室挑选好看又锋利的短剑,而石狐子头戴斗笠,和义悠打扮得一模一样,跟在后面,四处收集有用的工艺。
    第三日,他们来到西城卓氏的工坊。
    “秦,秦使”
    卓氏主人卓诟请他们入内。
    工坊正在制作特贡少府的一批人形的灯盏,只见火光冲天,锹铲齐挥,卓诟仅仅露了一个面,随后让工匠摆出单环首、双环首两种短剑,便匆匆督工去。雅鱼问,才得知,相比于以百件生产的铁制灯具,五千金,在邯郸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既不是出手最阔绰的,也不是第一批从外国远道而来买邯郸铁剑的人。
    “老工师,能让我近距离验看石锅吗”石狐子盯着那些用石头砌起的炉子。
    石砌的炉子是方形的,由四足支撑,底部是燃烧木炭的炉坑,外观平平无奇,与鼎相似。便是这么一个“石锅”,从它口中流出的铁液异常白亮,越亮,说明火候越高,可见内部定有枢密,然其溅射的铁花极其刺目,致使周围无人敢接近。
    “你看吧,可得小心烫伤。”卓氏工匠笑道,“这世间,唯有雀门能解此法。”
    石狐子笑笑,也不反驳,压低斗笠,蹲到火坑旁,用圆规和矩尺丈量了一日。
    一日下来,石狐子专心致志,即使身上的衣服被烧出几个大洞也浑然不知,甚至还爬上炉顶摸过出气孔,然而雅鱼就没那么自在了,雅鱼先问单环首短剑,再问双环首短剑,见石狐子“学”无可“学”,才与卓氏定下一笔三百金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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