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 安邑。
    天明时分, 城门上象征魏国的赤红旗帜被砍去, 取而代之的是秦国的玄青旗。
    街道空荡荡的, 四处飘着黑烟。从坊门往外探, 除了举着长矛的士兵来回巡逻,坊里只有运送尸体的木车吱呀吱呀的驶过。血水滴入沟渠, 流过各户人家。
    几只秃鹫盘旋空中。
    雾散时, 一队官吏出现在街口。
    “记户籍的官员来了”
    王铁匠一脸泥灰,像泥鳅一样从侧门溜进自家院子,趴到地窖口, 敲起木板。
    “西门公,西门公, 这回我看得不错,真是登记户籍的来了,深衣佩剑, 是秦国官吏, 不是秦军, 到这条巷子还有五十余户, 我给大人打水, 稍微准备一下。”
    地窖之下, 灰尘弥漫。
    “终于咳, 咳,咳。”
    小西门顶开缸盖露出头,刚呼吸一口, 立即又被管家用厚实的绒裘盖住脸面。
    “你不过是一介草民,如何分辨对方身份。”西门忱和众家仆就坐在他们旁边的一堆茅草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有玄鸟泥印封缄的卷轴,指甲已积淤血成紫色。
    从城破的那日算起,他们已经在此躲藏大半个月,逃过了数次清查。头一次是秦国河西军左部的将士来捉拿残留的魏国武卒,第二次是河西军工兵来收缴百姓家中囤积的兵器,第三次是新任郡守的卫兵,前来搜查是否有通魏的机密信件。
    按照西门的推算,接下来迎接他们的是登基户籍、确认田产等编制事项,只要熬到这一步,说明秩序初步恢复,他就可以从地下走出来,出示他的公文了。
    隔着木板,王铁匠端来妻子刚烧的水,跪地,笑嘻嘻道“看剑,西门大人。”
    “剑”西门道。
    “是嘞。”王铁匠道,“秦国河西军左部将官用剑,几乎全是他们新一代锻造的银灰应龙钢铁,大多刻有仪、狐等字样,而那些不需要冲锋的官员,佩剑仍用铜锡合金,剑重,也就还是几年前衍、郁、妤那些老字。”
    “原来是这样。”西门缓缓道。
    “西门公,与其等,莫不如让我去会一会这些秦吏。”一位谋士主动请缨道。
    “不必,我亲自去。”西门正了正衣襟,笑着道,“许久,许久不见阳光了。”
    雾散尽,阳光洒在庭院。
    地窖门轰然打开。
    西门等人走出阴暗潮湿的地底。
    地窖门又关闭。
    小西门不被父亲允准露面,仍只能躲在缸中,盯着出口几条发光的缝隙发呆。
    如是,五六个统一穿着洗白的深衣的秦吏,一迈入王铁匠家中,便迎着了灰头土脸,浑身散发酸臭味道,却头戴玉冠银簪,身着锦绣衣裳的西门氏十五六人。
    场面登时糊成一锅粥。
    “你们是什么人”秦吏道,“速速递上公验,或是判书,否则立即逮捕。”
    王铁匠道“他是西门公”
    秦吏道“什么西门公,说清楚,否则,你家私藏无籍流人,亦是连坐之罪。”
    王铁匠一听,着急了,双手摊开,哎呦呦叫道“这,这可是河东西门公啊”
    秦吏喝道“拿人”
    西门向他的谋士递了一个眼神。
    “哎呀,各位仁兄,误会。”谋士立即走上前,高声说道,“且听我一句。”
    秦吏按剑。
    谋士道“西门公乃名门之后,于河东交际甚广,各郡县,北至上容,南至阴晋,都有友人;再者,西门公对关隘税务也有治理经验,壶器、珠玉、皮毛、盐谷,无论哪行的巨贾,公都能说上一两句话;而秦魏即将复好,西门公祖上与魏王又是姻亲,单凭此三点,这位仁兄,你看,秦国邦府自然不会亏待西门公。”
    语罢,谋士笑了笑,抬起眉毛,凑近秦吏的耳朵,悄声说道“这位仁兄,秦国邦府许给西门公的封邑正在附近,将来大家都是邻居,何必闹得这么难看”
    “放肆”秦吏横眉,一把搡开。
    众人色变。
    秦吏道“自先王变法,以俸禄取代世袭食邑,即便河东,也未有破例之说。”
    “咳,咳。”
    西门捂住嘴,咳嗽了一声。
    谋士红着脸,这才从西门手中接过卷轴,呈到这位十分不通人情的秦吏面前。
    “这是公文。”谋士道。
    秦吏听完,再将这行人打量一番,取卷轴细看,见确实是秦国邦府的红印,犹豫一阵子,方才点了头,躬身对西门氏行礼“既如此,暂请西门公移居郡衙。”
    “你鼠目寸光”谋士道。
    “诶,如此说话太粗鄙。”西门淡淡笑了笑,看着秦吏道,“不知壮士的名姓,将来,老夫若能得一亩躬耕之地,绝不会忘记抱着一斗黍米,谢你今日之恩。”
    秦吏道“我姓范,名五儿,玄武出身,现安邑府吏,办事凭法,不认恩情。”
    西门道“好,老夫记着你。”
    王铁匠擦了擦脖颈的汗,佝偻着腰,吓得铁青的脸终于堆出笑容,送客关门。
    “阿翁”
    小西门听着众人的脚步声远去,颓丧蹲回墙角,从衣袖中拿出一枚句芒带钩。
    带钩边缘的铁锈蚀得厉害,唯有镶嵌的玉仍然光润,是被长期摩挲的结果。“阿翁,你定会回来接我的。”小西门抿了抿唇,拇指来回抚摸着句芒的脊背。
    从小到大,小西门一直活在老西门的庇护之下,就连这回他主动参军,想上阵杀敌,仍是被西门暗中安排了位置,结果,至河东失陷,连一个秦兵都没见过。
    若是从前,他见有人如此对父亲说话,首先担心的是对方的性命,然此刻,不知为何,他的心扑通扑通得很快,眼皮也跳不停,就好像永远也见不着父亲了。
    他从未真正想过,这回,秦似乎不会再退军,也不会再把这片土地还给魏国。
    一想,他觉得害怕。
    他的父亲不失为参天大树。
    可,如果天变了呢。
    安邑,景麓口。
    一座高达七尺的邢台赫然搭设在景河畔,秃鹫围着吃死人肉,赶不走驱不尽,河水浮起一层油脂,然而,暮春艳阳下,姹紫嫣红的花朵却在尸山旁争奇斗艳。
    范五儿宣读着处斩名单。
    “原府吏,丁彤、魏夕、吴河、孙十一,私藏军械,斩刑;原郡守,林邕”
    死者的亲眷多达五千余人,在河西军左部的重围之中,一个个走上邢台,像一条绳子上绑着的蚂蚱。前来送行的百姓也不少,却表情麻木呆滞,不敢哭出声。
    “林郡守”
    不远处,一队车马从官道经过。
    似是因见了这幕,所以车马停止不前。
    “先生,那不是林郡守么”莆监瞪大眼睛,“去安邑运炭那时,我见过他。”
    秦郁撩开车帘。
    虹脊剑反射的日光刺进他的眼睛,一刹,那张他曾熟悉的面孔已经滚在河边。
    “是他。”秦郁道,“当初过景山,下公文招安匪帮,给我们放行的也是他。”
    “他,他怎么就”莆监发怔。
    “先进城,去馆驿。”
    秦郁顿了顿,放下帘子。
    因石狐子要到冶署搭建炼铁锅炉赶工期,还要统计前线的战利品以备回收入库1,所以先行于师门。临行前,秦郁交代过石狐子,让其想办法把申俞的刑期往后拖,可,看现在如此情形,秦郁不禁担心,他知道石狐子的性格,若有闲心,石狐子第一件事就是去抓西门,绝不是救人,故而,他必须连夜亲自见申俞。
    “亚父”
    秦郁回过神,见身边的秦亚面色惨白,却是两手放在膝盖,端端正正地坐着。
    “亚父放心,若能够见到父亲,我一定劝他回心转意,帮衬亚父。”秦亚道。
    “你还小,亚。”秦郁道。
    “我已成年,我有责任。”秦亚道。
    “再这么揪着,锦绣就要泛黄,你的母亲会怪我,没教你道理。”秦郁说道。
    “对不起,亚父,我”秦亚连忙把手松开,方才揉搓的部分已经被汗濡湿,留下深色的印记。他难为情,尽管极力掩饰,车外行刑的声音仍然让他无法自持,可,就在开口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秦郁话中的一个更为重要的信息。
    “母,母亲”秦亚问道。
    “我给姒相师的回信,一向是你誊抄,我知道你知道。”秦郁道,“你的母亲从垣郡出发,已到城中,今夜母子团聚,你只需写一封帛书,不要随我去监狱。”
    “可我”秦亚道。
    “相信我,亚。”
    “是。”秦亚低下头。
    中晌,桃氏在馆驿安顿。
    秦郁让莆监去收集各暗桩的消息,得知城中此时有两方势力正在关注师门动向一,是本地工师,这些人观望着他和石狐子二人将来究竟谁主事河东;二,是中原冶业的士子、雀门星宫的暗桩、以及杜子彬和何时等等的眼线,这些人观望的是桃氏师门至魏国之后将会从哪个方向切入整改,以便先在大梁做好应对。
    如此情形和游历楚国的时候完全不同如今,他走在明处,一步都错不得
    秦郁在驿馆休息了三个时辰,期间,郡守如约来了,秦郁持着仪的信物,与之密谈许久,定夺了流程,及至夜里,才让秦亚换好平民的衣服,同往联络点。
    一路,夜空无云,月光皎洁。
    马车停在酒肆门口。
    门上挂着一块打烊的牌子。
    “进去吧。”
    秦郁拍了怕秦亚的肩膀。
    门打开,秦亚看见一位头戴纱笠蒙面,手中端壶,正往三只杯里倒酒的女子。
    壁面挂满竹子刻的诗文。
    孝字为先。
    “母亲”秦亚跪地。
    葡萄酒溢了出来。
    半盲的申白氏放住酒壶,摸下榻去,抓住秦亚的脸捏了许久,从眉毛骨,到眼睛鼻子嘴唇,再到那细瘦的两条盛满泪水的锁骨。她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亚”
    秦亚道“母亲,你快看。”他把袖子挽起来,让申白氏嗅闻腕间的金镯子“亚父一直对我很好,你好好将养,可千万别再说什么化作鬼也不放人的话。”
    申白氏泣不成声。
    秦郁坐在屏风后面等了半个时辰。
    申白氏见完秦亚,姗姗而来。
    “昔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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