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冯工师,各位工师,我叫石狐子。”石狐子道。
    “以为是娃娃工,看来不像。”冯得一镐子插进地里,“你这人,一定杀过人。”
    石狐子笑了笑。
    布置完罢工事项,净水和冯庄主回到山庄,与石狐子一起去喝了顿橘子酒。
    净水醉中说,若这些矿井之下的工匠不曾看到过地面之上的曙光,那么,他们永远都认为,自己所付出的血汗是理所应当的,自己生来活该挨冶官的鞭子,只有先刺破他们思想的禁锢,才有可能遏制住贪官污吏无休无止的盘剥。
    从矿井出来,石狐子觉得自己经历的世界和从前截然不同,一下子深了许多。
    他又亲自去见了郑舵主几回,私下确认过属于自己的那枚贝壳安然无恙,方才腾出手,把自己的山寨搭成半座军营,待莆监等人来访问时,已经颇有规模。
    接连一个月,石狐子在山坳贩锡,都仍然能感受来自地下铁镐凿矿石的震动。
    六月上旬,仲井升降轱辘损坏。
    中旬,季井漏水。
    下旬,冯井风道堵塞。
    罢工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拍打铜绿山。
    七月,风声渐紧。
    上旬,雀门工师下井协助排查。
    中旬,冶令下井。
    下旬,郡守下井。
    罢工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犹如一道铜墙铁壁挡住禁锡令朝南扩散。
    石狐子的心情随之澎湃,然而这一切,随着八月初一个人的到来,戛然而止。
    秋季,上官大夫巡视铜绿山。
    十五月圆,石狐子正送荼子出门,山路上迎面而来一架气宇轩昂的双辕马车。
    荼子从后山跑了。
    石狐子不知对方的来意,也仅仅只认得车后那面大旗上绣着的“上官”二字。
    上官被石狐子请入堂中。
    石狐子道“听闻上官大夫在贵府,每日要换三套衣裳,现在这是第几套”
    “粗鲁”佐吏道。
    “桃氏师门人才辈出。”上官大夫道,“姒相师温润如玉,石冶监性情如火。”
    石狐子架起腿,手肘架在木几之上“上官,我不与你谈判,你只需要知道,秦人向楚人买锡,自古有之,跟你无关,即使你十二分不顺眼,那也无权过问。”
    “双十之年而已,好大的口气。”上官大夫站着等候一阵,开口道,“然而铜绿山毕竟是楚国的冶铸重地,老夫得尽忠职守,既然石冶监一口否认与龙泉剑池的瓜葛,那,老夫再无顾虑,可依律惩治谋逆工党。”
    石狐子拍案送客,不想,一枚鱼锁连同一根纤长的断指突然被放在自己面前。
    “什么。”
    上官大夫道“想听听怎么回事么。”
    变化来得太快,只叫人应接不暇。
    石狐子看着鱼锁,一点点攥紧拳头。
    骨节作响。
    罢工初得成效,官吏无从查起,净水已经做得天衣无缝,冯井却还是出了事。
    上官大夫亲至,性质大不同。
    冶令没有装聋作哑,在净水第三次下冯井为新工匠传授手艺之时,冶令派人通报了郡守和上官大夫。彼时,官兵下来捉人,早有前井工人从风沟连续放磷粉预警,然而,净水立刻就意识到,这次官府决意要撕破脸,自己无论如何逃不掉,所以,为了不暴露各井之间的通讯手段,面对官兵的长剑,净水束手就擒,临走之前还大笑着问那几位手生的工人,有没有记住辘轳和铁钩怎么运送矿石。
    净水被抓去,严刑拷打不交代同党,罪名一夜之间就判下来了聚众谋逆
    “石冶监,此事现在只有郡守和冶令知道,罪名也还可以商榷,毕竟工人闹事时有发生,老夫也不是不能摁住,这就看你了。”上官大夫走到石狐子面前。
    石狐子抬起眼“我如何换人。”
    佐吏躬身铺了一层软毡。上官大夫提袍而坐下,说道“世人皆知河水浊,江水清,可自古以来,河水泛滥得治,江水泛滥也得治,你虽是一个外人,也算划过很远的舟,应当知道两岸住过几户几家,你把买锡的都供出来,我放人。”
    石狐子道“你要我拿士兵换将军,可是,失去了士兵的将军又有何颜面”
    “那是你考虑的问题。”上官道。
    “出去。”石狐子用残存的理智支撑着自己的话语,“你没有资格与我谈判。”
    “好,我给你三日时间。”上官神情平静,不笑也不怒,在佐吏簇拥中离去。
    彻夜,石狐子一个人在林中,疯了似的劈着林木,仿佛每片叶子都是一只蝎。
    他根本不相信上官,心知名单和账册绝对不能交出去,偏偏是上官亲自走进了他的营帐,逼他做这个决定,以至于,无论他救或不救,都将有人要责难于他。
    他成了杀害净水的罪人。
    “阴险小人”
    石狐子咬牙切齿。
    他决定不救净水,保其根系。
    彻夜,数十人听闻消息,求石狐子供出自己,换回净水的性命。次日天明,石狐子收起剑走回太公垴,见居所的篱笆之外排起一条长队。桃花卫道,都是来为净水捐躯的,驱赶没用,许多人为吸引官兵注意,喊哑了嗓子,就堵在外面。
    石狐子道“那就让他们等着,我相信,如果净水师父知道,也是同样选择。”
    在无尽的自责中,石狐子熬过了头夜,不料,第二日的解脱却让他猝不及防。
    滂沱大雨,天空一道惊雷。
    荼子的脚步溅开污浊泥水。
    “石冶监,净水师父他”
    石狐子道“怎了。”
    “狱中自尽”
    石狐子一怔。
    石狐子的脑海中,净水在冯井之中的音容笑貌仍在流动,那口洁白的牙齿,刹那间就已成为骸骨的一部分。清晨,净水要一支笔和一张绢帛,欲供出门下暗桩,狱卒不敢怠慢,立即去寻绢帛,回来之时,只听廊道尽头传来一声快意叫喊。
    “祖师在上,弟子净水今日殉道”
    净水吞了一块红信石。
    “净水师父”
    石狐子只做了半个时辰的噩梦,醒过神,提起剑,从密道一路冲回冯井之中。
    他知急变易生乱,作为唯一旁观者,他不能让众人一时的愤怒冲垮整条大堤。
    石狐子赶到,看见一张张乌黑的脸庞在炉火之中愤然,亮石与冯家人绑了井下冶官,集合数百人,冲开仓库,分配铁镐,正要把磷粉往平巷的风沟里倾倒。
    “石冶监,这不怨你”
    石狐子道“你们做什么”
    亮石高呼道“先毁了矿,再杀了郡守,我们要让朝廷和上官大夫知道,铜绿山是底线,如果他们继续为压榨工人血汗而剿灭我们,今日就是往后的例子。”
    “现在谁都不许动”
    石狐子一步跳到风沟里,铲回磷粉。
    灼烫的炭屑立刻扑得他身上衣裳烧开孔洞,露出结实的被烧得通红的体肤。
    众人惊骇,这才稍显冷静。
    “这事若发生在矿井之下,那就铁定是谋反,即使上国柱也救不了我们。”石狐子携着一身磷火,让冯得搭了把手,跃回平巷地面,“请各位听我一言。”
    “难道忍气吞声不成。”亮石道。
    “不忍。”石狐子拍了拍破损的衣袖,寻一处盲井,私下说道,“冯工师,请你让大家稍安勿躁,继续凿井挖矿,亮石师父,麻烦你在山庄召集五十个身手敏捷的人,我让桃花卫把控小岩阴山的信道,然后与你同去袭击柯山脚下仓库。”
    石狐子想把洪水引到仓库,物资损毁,要查一块查,要烂一块烂,郡守冶令难逃其咎,相比之下,工人光脚不怕穿鞋,不被抓万幸,被抓也不至于毫无屏障。
    一通话说下来,条理清晰,道理简单,亮石渐渐从失去知己的愤怒中缓过来。
    亮石道“石冶监,若非是你拦着,我们险些酿大祸,今夜就按照你说的办。”
    夏夜,柯山以北,一座座土仓矗立在如瀑倾泻的雨势之中,守卫来回巡游。
    突然,附近的哨楼却似着了火,楼前冒出滚滚浓烟,楼顶喷射红光,守卫长见势不对,立刻喝令队伍前去支援。
    之后,几十道冰凉的剑光悄无声息地逼近土仓。“唔唔唔”所剩不多的守卫被身后的绳套勒住脖颈,头上套住麻袋,五花大绑,扔进山边阴沟。
    石狐子调虎离山,先拿下哨楼,点燃磷粉,后用一枚细针打开了仓库大门。
    亮石组织山庄之人开始毁锡。
    石狐子也知道来不及运走,就顺土块爬到仓顶,往呈放着整整齐齐的白锡锭子的场里洒下成袋的灰锡粉。
    灰锡,从风口飘向每个角落。
    “这个浑人”亮石笑骂道。
    顷刻,天崩地裂,成石的白锡裂出皱纹,碎为粉末,喷射出令人窒息的粉雾。
    “亮石师父,还是我有先见之明,爬的高”石狐子高枕在仓顶的横梁上,翘着腿,咧嘴笑道,“回去,不必洗衣裳。”
    临走之时,石狐子踩到仓门的破锁,不自禁又红了眼眶,拾起放回衣袖之中。
    天明,郡守和冶令闻讯赶至,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仓库以及毁于一旦的白锡。
    “什么岂有此理”
    上官也终于无暇更衣。
    烂了。
    全烂了。
    上官以为杀死净水只会激起工人闹矿,从而为他向王上提出的清缴匪帮的谏言加一枚权环,不料,这群人非但没有如他所愿的暴动,反而是绕到十余里之外的柯山仓库,用偷袭的方式,彻底毁掉了他所有的构想。
    成功之路变得曲折。
    “来人,取笔墨。”
    上官抓过面前的竹简,扔掉,又铺好了白帛,用他那涓涓细字落下自罪之词。损失这批白锡,意味着年末再也瞒不过地方武库,铜绿山的冶治彻底要见光,既如此,必须先行请罪。
    “还没结束,没有”上官自语道,“王啊,臣只是贪而已,但,臣忠心。”
    秋季末,王命传至铜绿山,因案情重大,由上国柱令尹介入,速平息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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