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倒是有福之人。”
    石狐子落坐之后,郑舵主打量他片刻,随即收紧手中的绳子,喝退了美人。
    “郑舵主,年关将近,你仍亲自出船,看来生意是不太好。”石狐子把手肘架在案头,抬了一下眉毛,“我这儿虽只买几石,但价格出的不低,你为何奚落。”
    “诶,玩笑而已,玩笑而已。”郑舵主饮酒润了润唇,不想,因石狐子目光灼热吓人,面对面的,他多年未犯的老毛病又回来了,“冶监,别见怪,我怕闷。”
    石狐子道“闷了就会脸红”
    “对。”
    郑舵主苦笑,这才正经拿出一个全新的未错字的贝壳“其实,你若真为秦先生运白锡,莫说我们,余冶令也愿意卖,怕就怕,你是帮龙泉剑池那伙人买。”
    石狐子道“怎么说。”
    郑舵主道“魏国使团前阵子抵达郢都,朝廷的风向很快就要变,你没见西阳郡守的事,闹得人心惶惶据说,上官大夫力主招安,什么是招安不用点手段,人家能愿意归顺所以,市署近段才严查为云梦泽私营作坊贩白锡的冶商。”
    石狐子回忆葵爹临别时与他说的那句“寿湖指着你”,渐才把盘根错节捋清。他原本只为交换楚地焖钢之术而来,现在,他发现这事情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复杂。
    或许西阳郡滥用冶权之事只是一个诱饵,葵爹、净水甚至是左千,由于从未领教过雀门在中原的手段,所以全被卷入了骗局,而眼下,他的机会也只有一次。
    来不及与秦郁商量。
    石狐子见郑舵主的老脸红红的,想他应该是有些为难,既不想得罪客人,又怕犯法,所以暗示他从宁婴的官户或敏的私户支走一些得了,没必要再开一个户。
    但,似乎又远不止于此。
    否则郑舵主不会亲自见他。
    在秦的经历使石狐子很快意识到,郑氏为商,绝不会轻易放弃与龙泉剑池的长期合作,而在这时候,谁若愿意站出来为两边搭起暗桥,那么谁就能赢得先机。
    石狐子捏紧手心,揣测郑舵主心思,那边,郑舵主也不说话,静看着石狐子。
    终于,石狐子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郑舵主,既如此,我坦白与你说。”石狐子道,“我只是借先生之名,为秦国河西军的工程买入白锡,你查过我的底细,应当知道,我在咸阳有一片园地。”
    “短短。”
    郑舵主摩挲着贝壳的纹路,脸憋得更红,红得发亮,快能比船头的胭脂美人。
    “石冶监,你真的敢保证,你不是为与龙泉剑池有瓜葛的江湖帮派买白锡”
    “难道我说的不像真的么。”
    这下子,彼此心照不宣。
    这是赌,郑氏赌的是黑白通吃的暴利,而石狐子赌的更大,他赌,魏国没有足够的能量左右楚国王室的最终立场,雀门也没有足够的资本吞掉整个云梦泽。
    石狐子道“郑舵主若是觉得这几石的白锡实在太少,请给我半年的时间。”
    郑舵主笑道“如果嫌少,我就不会冒着被市署罚款的危险,亲自见石冶监。”
    石狐子敲定桌案,说道“好,那么我就从鄂城寿湖做起,这个户,我开了。”
    郑舵主道“月中交单,月底交货。”
    石狐子道“一言为定。”
    当场,匠人拿篆刀与金丝,在那洁白而光滑的贝壳之上错入了一个“狐”字。
    石狐子收拾好心情,回桂舟,安抚众人情绪,然后轻推开门,坐到秦郁身边。
    二针已取出,秦郁仰面躺着,神情安详,胸膛平静起伏,什么没发生过似的。
    石狐子却怕秦郁还清醒着,听到自己含泪,所以连呼吸都不敢停顿,只焐热了自己的手,伸进被褥里,从脚踝到肩胛,一组一组的揉松那些紧绷许久的肌群。
    “先生啊,你怎么只有这点肉。”
    秦郁的魂魄仍破碎着,被石狐子揉捏手臂,感受到温度,才渐认清眼前的脸。
    “青”
    狐字没说完,一阵干呕。
    秦郁难受,不仅因为病痛,还因自己身下的气味确实不太好闻,他觉得丢脸。
    从前石狐子还小,屁颠屁颠跟着姒妤学习如何护理自己,他也并不是很在意,但现在,两个人之间关系毕竟不一样,他就无法忽视自己的尊严受到如此摧残。
    “青狐,你的刃锻得如何,看来,我真的要等年后,才能教你做龙鳞榫的范。”
    “先生不要说话,否则容易把酸水呕上来,伤痉又要发作。我知道你已醒,但身体很僵硬,不听使唤,这是正常的反应,慢慢的揉一揉就能动了。”微弱的烛光中,石狐子看着秦郁,温柔的笑了笑,“你也别急,等能动了,我会帮你洗澡。”
    秦郁的睫毛扇了一下。
    洗澡。
    秦郁太想洗澡,以至于一瞬之间什么尊严都不想要,乖巧缄口,就等石狐子兑现诺言。石狐子见秦郁配合,也松下一口气,闲来与秦郁说起葵爹的散铁粉。
    “先生问到锻刃,我还私自讨了葵伯家里的几坛散铁粉来,用它炼钢有奇效,诶,制作分三步,先选亮色山石炼为石英,再加陈年的木屑,关键还是乌矿。乌矿极其稀少,只有在鄂城附近的湖泽能够挖到,专为合成金刚砂所用”
    秦郁自然不服气,本想叫石狐子拿来让他破解配方,但,为了洗澡,秦郁还是没说话。石狐子说着笑着,偷偷打量秦郁的神色,头回觉得秦郁像一个小孩子。
    娇嫩,敏感,脆弱。
    秦郁也觉察出,能换回这样的秘方,石狐子定然是用了手段的,但他不想问。
    深夜,秦郁终于听见清冽的水声在耳畔响起,那刹,他幸福得浑身发颤,却万万没有想到,石狐子所谓的洗澡,就是打水帮他擦洗,然后换了一条干净裤子。
    根本不让他泡水。
    秦郁唉一声,开口说话。
    “青狐,你姒大哥从郢都来信,自从西阳郡守遇刺,所有用于铸造剑器的矿石,尤其白锡,被邦府管制的越来越严苛,宁婴和敏也说,白锡价格上涨得厉害,已比去年同期高出二成,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牵扯其中,但从高处看,这无非因为魏使抵达楚地,正动摇着楚王的立场,而我,我不想凑热闹,只想成龙泉剑。”
    “是,先生。”
    石狐子答出这句话,几乎是出于习惯,可,当他抬起脸,看着病榻之上的那具连翻身都要靠旁人伺候的瘦弱的躯体,不禁又怔了一怔他永远是他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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