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听见窗轩之外竹叶响动,知道有人经过, 那人踩在木板铺成的走廊上, 脚步轻盈而稳健,让他觉得熟悉, 却又卷裹着塞北粗厉的风沙, 让他难以辨认。
    脚步渐近,铜铃响。
    秦郁照完身下的山川河流, 隐约才觉出是自己的剑回来了。他喜叹一声,退下仆从,一人走出偌大的泥图, 把灯盏放回案台,披件宽大的袍子, 亲自去迎。
    “先生, 没穿足衣。”仆从追道。
    室内昏暗, 室外明亮。
    所以,秦郁刚转过屏风,就见一个影子透过木门的格子映在自己脚下的草席。
    门笃笃响了几声。
    “先生, 弟子石狐服役而归,愿与你切磋南北铸锻之术, 及,进取中原之策。”
    秦郁的手都伸出去了, 听见声,又久久没有动,心里的黍再度开始蓬勃生长。
    自己怎就赤着一双脚来了呢。
    秦郁透过门缝, 望了望。
    一枚又一枚的箭镞足以让秦郁预料到,石狐子不再是三年前那般稚嫩模样,人会长高,人会长见识,可是真正当此刻,听见石狐子的成熟话音,秦郁才渐渐从重见爱徒的喜悦之中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尽管自己只是想把石狐子拉到身边,聊一聊在北方的生活,嘘寒问暖,可石狐子却不是,石狐子是来找他打仗的。
    秦郁划开了门。
    暖风穿堂,素白衣袂飘飞。
    “应龙之术,你解了没有。”
    “先生。”
    一眼,石狐子见秦郁的面色白润,人依然能够挺拔的站着,才放下悬着的心。
    他太过于思念,以至于听不进秦郁所问,只触着气息,便想上去吃人,然而他已很清楚什么是大不敬,遂只默念一遍法律,拍了拍膝前的衣布,跪拜于门前。
    跪秦郁,他心甘情愿。
    “先生,上郡所铸长剑分为三代一代,完全按照咸阳的工艺;二代,参考筑氏的削刀,在赤金外层使用铁料,浇铸成型再锻打,所成的剑更轻,也是考虑到北方天寒,轻剑在作战时更为实用;三代”石狐子听见一声铃,微抬起头。
    不是铃音,而是秦郁动了一下。
    秦郁的双足就在他的眼前,那细长白皙的脚腕上,挂着一条串有箭镞的红绳。
    石狐子便忍不得这了,一出手,握住秦郁的脚踝,就像握住一枚温润的软玉。
    “三代恐怕是异术,成剑足以劈断黑金,只是不敢传于工匠,先请先生解惑。”
    庭外人来人往,秦郁被那双手捏住,动弹不得,只能自己感受其中冷暖。石狐子的手上生着许多茧,尽管爱抚得小心,还是在秦郁的皮肤留下了红痕。秦郁有些疼,觉得吃不住,往后退了半步。石狐子笑笑,松开手,再拜两次才起身。
    二人穿过回廊。
    一张长宽各三丈的陶泥塑成的山河图与房梁相呼应,赫然映入石狐子眼中。
    秦郁心平气和地说完了三年前的话“应龙绝非异术,是控制炭量,施以水火,让生铁彻底的分裂再聚合,生成全新的面目,当年,白工师之所以没能成功,因为剑的造型太厚,他的剑床无法使其温度均匀,如此,越锻越容易失控”
    石狐子看着那山川河流,说道“所以,先生是明知他们会败,却不先提醒。”
    “不要打断我。”
    “是。”石狐子笑道。
    一笑,却叫秦郁自己断了思绪。
    秦郁仔细回想石狐子所说二代长剑,既用赤金为芯,加强传热,便说明石狐子懂得均匀布火,再说三代的硬度足以劈断黑金,可见石狐子已然熟悉炭的规律。
    石狐子不输他。
    因这,秦郁又郁闷好阵子,揣摩起疾在上郡究竟教会了石狐子什么。他其实是高兴的,只突然觉得,石狐子那双明亮的眸中似乎还藏着某种他看不懂的神色。
    “先生,上郡工师称应龙为钢。”
    秦郁点了点头。
    石狐子装作天真无辜,跳到泥图之中,沿着那条经过咸阳与栎阳的大路,一直牵着秦郁的目光往东北走,他耐心地等,等秦郁缓过了神,便开始攻城略地。
    多年锤炼,他早学会揣摩秦郁的心思,秦郁允准他改进工艺,自学冶术,一定不是想在只有关中、上郡这两片铁矿的秦国用,他判定,秦郁必然在谋划挪窝。
    挪窝,或是往北,或是往南。
    似宁婴与敏,定然劝往南走,而石狐子自认的使命是为师门北方的视野。
    “先生,赵国居七国之北,地域辽阔,因赵人常年抗击匈奴,体格强悍,尤其骑射,不输于秦兵。”石狐子拾起竹棍,拨向太行山脉,“赵都邯郸,铁业”
    秦郁背靠秦岭休息。
    “你劝我北行赵国。”
    石狐子道“不敢,只是论剑。”
    秦郁说道“可是赵国,刚才被魏、齐的联军打败,眼下,他们的势力微弱。”
    石狐子道“有句话是彼一时,此一时,赵国之所以失败,因新君初立,魏国趁火打劫而已,我反倒认为,这正是师门切入中原的最佳时机,先生,赵氏前来投靠已有数月,他们久仰先生的名声,也认上郡二代长剑的品质,若我们能够北出雕阴,穿过太行山至邯郸建业,那么等于是在雀门的腹部刺进一把利剑。”
    “青狐。”
    石狐子飞得很高很远,不想停歇“先生,不必忧虑与秦国失去联系,只要雕阴的信道通畅,那么我们随时可以绕韩魏抵达咸阳,这也等于是包围了雀门”
    “青狐啊。”秦郁抱起膝盖,面色泛红,到底也难掩心中的激动。他不仅感念着石狐子带他飞过北方的那条充满希望的路途,且也为石狐子的锐意而欣慰。
    他终于可以与石狐子说世道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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